独白01
一改昨日的晴空，从半夜里就下起雨来，徐子尚从睡梦中被雨声惊醒，朦胧间还以为自己听错，等他会意到外面已经滂沱，那晾在小阳台上的衣服早已湿了大半。翌日，穿着溽湿的衬衫时，他心里满是懊恼，没想到台风都还没登陆，怎麽雨水已经先到，只怪自己太忽略气象报告，一早，刷牙时看着电视，才知道全岛都已陷入水气环流的笼罩之中，而踏出家门，穿上雨衣之际，他更啐了两口，台风假呢？马路都积水了，但偏偏有雨无风，政府还不打算宣布放假，非得让他到了公司，忙活一上午後，才要让大家又冒雨回家吗？
设计虽然独立成一个部门，但连他在内也不过三个员工，工作非常繁重，人员流动极为迅速，才短短一年多，他就从最资浅的菜鸟，一举跃升为部门负责人，那并非表现优异，纯粹只是职位愈高，压力愈大，前面的人干不下去，辞呈一递，後面的人就顺位补上，他莫名其妙地加薪，也莫名其妙地一天比一天晚下班，曾有一阵子，他都觉得自己不如在公司打地铺算了。
即使穿了雨衣也无济於事，全身湿黏黏的，只是他已经搞不清楚，水气究竟是来自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或者是骑车来上班的途中才渗进雨衣里的。没时间理会那些了，一坐下就急着开电脑，把资料存取进随身碟里，交代完几件工作进度上需要追紧的要点後，他匆匆又进会议室，推开门时，才想起自己刚把一包小茶叶放进保温杯里，连热水都忘了添，还搁在桌上，想回头去拿，然而会议室的门已经开了一半，里面一群人纷纷转头看过来，有些为难，但也只好作罢。
星期三早上有两场会议，第一场是品牌部的例会，现场最高负责人是该部门主管，这一场本来与他无关，尽管品牌部是设计部的上游单位，但很多东西都是品牌部决定了，再交由设计部门执行即可，所以品牌部这边开什麽会，基本上与他这个设计部主管无关。之所以这麽早就踏进会议室，他主要是为了第二场做准备，待会的品牌开发会议，各部门主管都要到场，他也得负责简报，所以才只好在品牌部例会时，先进来张罗些投影片与样品的设置。
一边忙，一边听着品牌部门开会，徐子尚一直觉得，公司似乎不是非常重视他们这些设计人员，老板信赖品牌部，视之为公司的核心层级，什麽都与他们讨论，不管各类文宣、广告，或者产品的形象，以及品牌塑造等等都是，这家创业才刚满十年的食品公司，有的是亟待开发的各项业务，而这些都由品牌部全部包办。
他们现在正讨论的一个案子，是品牌企划组所提出的，那个叫做艾蜜莉的小女生才刚进公司不久，她负责平面与电子杂志的广告编排。这些内容当然与徐子尚无关，他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心不在焉地，偶而听上几句。
艾蜜莉简报结束後，跟着是主管开口：「整个文章还算四平八稳，但你很多措辞语气其实都不够明确，有些赘字最好也都修掉，还有，整篇文章的逻辑不太顺，你最好多留意这一点。」指指点点了一番，品牌部主管名叫蓉妮，但个性一点也不像名字的娇柔，她有一张不太爱笑的脸孔，眼神总是充满冷峻与理智，拿起红笔来，在艾蜜莉提交的文件上不断画圈跟打叉，最後递回去的是一张红色斑斑的企划稿，蓉妮说：「今天下午六点之前改好，记得把整个配色都换掉，这个你去跟设计再讨论过，」说着，她还不经意地瞄过来一眼，视线交会时，徐子尚本来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另外，品牌诉求要掌握好，你今天开发这个副品牌，到底想卖给谁？我看来看去都看不出来，到底是卖给学生，还是卖给家庭主妇？这产品要不要分拆包装，走哪一种通路，你都没有确实指出来，这种价值趋近於零的企划案，下次不要在会议上提出来浪费大家时间。」说完，她也不管艾蜜莉几乎流下的眼泪，转过头，冷冷地对着品牌部的另一位同仁，接过了下一个提案内容，跟着又是一番批改。
徐子尚默默地做完自己手边的事，但人家还在开会，他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进进出出，只能坐在一旁的电脑桌边乾等，早上被雨水淋到，现在袜子还濡湿着，他两只脚底板只能在桌面下不断蠕动，好减少一点不舒适的感觉。
好不容易捱到这场会议结束，紧接着就是品牌开发会，品牌部那些小职员们鱼贯而出时，也是公司其他各部门主管纷纷踏进来之际，徐子尚趁着人员进出的空隙里，悄悄把袜子脱了下来，而另一边，蓉妮始终坐在座位上，正好整以暇地翻阅着手边的资料，头也没抬起来看上一眼，竟像完全不觉得身边有人似的。本来这场各部门主管齐聚的会议应该要由老板主持，然而最近公司正在进行并购马来西亚厂商的大计，老板出国视察，所以才由蓉妮担任代理。
品牌部主管的强势，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她不但对自己部门里的同事严格以待，就连这种主管会议也丝毫不假辞色。会议中很多人的报告内容，都让蓉妮给顶了回去，瞧那些平常颇能独当一面的主管们，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模样，徐子尚心里也隐隐不安着。
「你们那边的进度呢？」等蓉妮料理完了那几个主管後，她这才问徐子尚：「都拖了好几天了，是应该提出来讨论了吧？我记得老板出国前就吩咐过，我也把案子发下去了，为什麽一点消息都没有？」
徐子尚叹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他把随身碟接上会议室里的电脑，最近公司的几样产品正在改款包装，有些被整合成系列，必须整个重新设计，他就是为了这案子而焦头烂额。投影片刚开始播放，才过不了几张，蓉妮从本来不断摇着头，到後来索性挥手打断，要他先别播放了。
「我在你的简报里看不出来系列的整合效果。」蓉妮直截了当地说。
「简报是平面的，比较看不出来，可以看看样品……」他的手一比，与会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半小时前才刚摆好的样品，然而蓉妮的视线却动也不动，她根本不瞧上一眼，却打断了徐子尚的话，她说：「你打样之前有问过我们品牌部的意见吗？这些设计稿为什麽直接就拿去打样了？它能呈现出什麽系列效果呢？」
「我们利用的是字体跟商标，还有一致性的配色。」徐子尚说。
「如果客人没仔细看字体跟商标呢？一个包装最重要的不就是配色跟图样吗？你为什麽要舍本逐末，去弄那些东西？」话匣子一开，蓉妮跟着就说：「再说，这颜色是怎麽回事？原本是葡萄配紫色、柳橙配橘色、青苹果配绿色，再加上草莓配红色，这不是很符合饼乾口味的形象吗？为什麽一改版就变得五颜六色？别说是消费者了，连我都看不出来哪一包里面装的是什麽口味，如果连我们自己人都看不懂，那你拿到市面上要怎麽卖？」从颜色开始，一路批评到包装的字体大小，蓉妮对所有的内容都极不满意，最後她叫人把会议室的灯光打开，对着脸色已经臭到不行的徐子尚说：「如果这就是你们设计部忙了一两个星期後的成果，那我只能说，这成果让我非常失望。」
徐子尚知道蓉妮是什麽个性，除了老板之外，她就是唯一的女王，若干年来，她在这公司能一路爬到这种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的大位置，绝对不是浪得虚名，如何掌握一个品牌，她肯定有自己的一套哲学，而且老板就是吃她那一套，就算大家未必认同，但却是谁也驳不了口，而徐子尚自己也明白，身为一个设计师，他需要的就是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他要做的，就是在市场浪潮中另辟蹊径，在众多商品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每一种改革与创新都难免遇到反弹，而唯有坚持到最後的人，才能获得最後胜利，这一点，他跟设计部的另外两个同事都深信不疑，不过，这般的理念看来倒是不太合乎蓉妮的胃口。
「我们设计部里讨论过，确实这跟原本的包装是反其道而行，但我们却也认为，这或许可以是一种新的尝试，毕竟现在……」
「或许？你刚刚说什麽？或许？我是不是听错了？」打断徐子尚的发言，蓉妮用夸张的语气，放大了音量，说：「我们没有千亿资本，经不起一次你们在『或许』上的失败，你们做过市调吗？能提出数据吗？这个尝试有任何根据吗？如果都没有，那你凭什麽认为你的尝试会成功？一旦失败，请问你徐子尚可以负责吗？这里有那麽多部门主管在，你问问他们，谁敢替你背书？」
然後他就无言了，尽管满肚子里有千万句可以反驳的话，但在这麽咄咄逼人的场面里，他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些关於原创的理念、设计的精神，以及大胆冒险的种种想法，全都被重视数据与现实考量的蓉妮给挡在门外，而现场所有人噤若寒蝉，也没人敢替他说上一句话。
「你如果有什麽想说的话，最好现在说出来，趁早赶快解决，不要弄到最後无可收拾了才让老板跳脚。」蓉妮直盯着他说。
「我只想告诉你，认识这麽久了，你知道我不会做那种空穴来风的尝试，也不是那种会凭着一股冲动就轻率冒险的人。」徐子尚压抑住所有的不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但他也察觉到自己全身有轻微的颤抖。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那不表示你的设计就一定值得投资，尤其是站在一个务利的立场上看，公司追求的是利润，而不是没有评估过的冒险行为，」蓉妮斩钉截铁地说：「至少在我眼里看来，这个案子真的不行。甚至，不只是这个案子，你自从接任设计部的主管後，很多案子都是这样。」
那瞬间，徐子尚有种气填胸臆的感觉，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这一年多来，所做的到底还有什麽价值，当初可是蓉妮一力邀请，找他到公司来上班的，怎麽现在却反而说出这种话来？他还记得自己刚到设计部时，曾针对几个早期的包装做过改善，得到老板跟其他主管们大加赞赏的骄傲，也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战战竞竞，不断付出的辛苦滋味，那些以前可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怎麽难道那些现在都不被承认了吗？
他有些放空，脑袋里充塞的是不断拉扯的滋味，他忽地想起自己从学校里离开後，那种想成为一位优秀设计师的满腔抱负，与立志要发光发热的热血豪迈，也想起自己在这家公司里所遭遇到的挫折，多少个案子，他率领的设计部总是提出那些被打回票的意见，甚至品牌部根本不给他们参与构思的机会，每次丢过来的，尽是一些徐子尚根本不屑或难以认同的设计方式，他表达过太多次的反对，不过老板永远听不见了，他只信任蓉妮的观点而已，这些长期累积的无奈感顿时全都涌上心头，等再回神时，蓉妮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而他只听到最後这句：「如果这就是你真正的实力，那我真的，真的，不得不怀疑你在设计团队里的领导价值。」
「你认为我坐不起这个位置吗？」不知怎地，当着全场所有主管们的面前，他脱口而出，双眼里忽然满是平静，看着蓉妮。
「从你最近的表现看来，我确实存疑。」蓉妮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好，」也点头，徐子尚拔出了插在电脑主机上的随身碟，放进自己口袋里，说：「我可以辞职，你去告诉老板，让他另请高明。」说完，也不管会议室里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反应，直接走到门口，回头，是蓉妮一脸错愕而震怒的模样，他说：「你对下属的要求标准太高，我当不起，所以我决定辞职，退回去，只当你男朋友就好，这样总行了吧？」
-待续-
当你走出旧的束缚後，才会看见新的天空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