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这个案子所包含的部分很多，要是以单一一个计划来算，那价钱肯定不低。碍於政府机关的法令规定，如果超出了一定额度，就必须采用公开招标的方式进行，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因此，为了避免公开招标所衍生的麻烦，我们决定改变作法，将这个案子分拆开来，把每个子项目拆细之後，金额就可以降低许多，也就不会受到法令的限制，大家也比较好做事。」说了一连串冠冕堂皇的解释後，那位西装笔挺的官员指指徐子尚面前的卷宗夹，告诉他：「依据我们目前现有的经费及进度考量，这个案子的内容也有所变更，不过还是要麻烦徐先生帮忙了。」
看着那几个政府官员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客气微笑，但徐子尚总觉得他们的嘴脸跟前几天差很多，看来河豚老师在不在现场，这些人的态度还真是天壤之别，这当下，谁也不把他这位刚开宗立派的小设计师放在眼里，原本说好的一个庞大计画案，转眼间说变就变，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要发给他。
走出市政府时，他有一种天大虽大，但却难以容身的无奈感。自行创业的设计师，听起来非常自由，似乎很能够随心所欲，但换个方式来看，就像他现在所感受到的这样无奈。徐子尚在路边点了一根香菸，可是才抽没两口，蓉妮忽然从公司打电话来，第一句就问他这个会开得如何，还说如果真的混不下去，她不介意再演出一次失业救助，那语气听来可真是调侃嘲讽得很。
「好得好呢，你千万不要为我担心，还是专心处理你品牌经理的工作吧。」没好气地，他很快就挂了电话。满肚子怨气，他连那根菸也不想抽了，戴上安全帽，准备骑车回去，但才刚掏出机车钥匙，手机忽然又响。
「失业补助的申请有一定规范，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你听过老板去申请这种政府补助的吗？」徐子尚忍不住开骂：「妈的不要瞧不起人呀！」
「失业补助？你的工作是这麽快就关门大吉了吗？亏我还想去递履历耶？」电话那头是另一个声音，小桐满是疑惑地问：「你该不会设计出什麽害死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在跑路了吧？」
有些事情不好解释，也不知道能怎麽解释，徐子尚一下午都皱着眉头，实在不想谈到蓉妮的问题，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一点，特地留了下巴的小胡子，再加上这副表情，显得更有艺术家的阴郁气质，不过小桐很不领情，在工作室里安安静静地帮忙整理半天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说真的，你下巴那一撮胡子是不是早上没刮乾净的，我怎麽看就怎麽怪，你要不要回房间去刮一刮？」
「刮个屁，这是造型。」徐子尚刚把一叠书都搬进书柜，横了她一眼。
「难怪人家说，设计师最需要的是镜子。」小桐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果然要设计别人之前，还是先设计设计自己比较好。」
「再罗嗦我就开除你。」拿起一根塑胶玩具槌子，敲在小桐头上时，还发出可爱的啾啾声，徐子尚生气地说。
这个几坪大的小工作室里，除了一张电脑桌之外，旁边墙面都摆了书柜，但其实徐子尚没有那麽多书，柜子里更多的居然都是玩具，一个大男人怎麽会有这麽多玩具呢？小桐觉得很新鲜，从那支搁在墙角的塑胶玩具槌子，一直到遥控汽车，外加一整排的钢弹公仔，她觉得自己置身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麽设计工作室，反而更像玩具店。
「要说品质跟效率都好的印刷厂，其实北部就很多，尤其在中和、永和一带，只要你花得起钱，他们什麽都能做好，根本不需要那麽苦恼，你也可以省下不少时间。」拉开窗帘，阳光投射进来，把空气中悬浮着灰尘之类的漂浮物都映出充满浪漫氛围的层次光线感，徐子尚跨过满地的木板跟零碎杂物，说：「本来我是可以陪你去找，甚至帮你谈谈价钱，但你也看到了，我这里百废待举，根本抽不出空来。这样吧，我有几个以前合作过，感觉还不差的厂商，名片给你，我再帮你打打电话，先联络一下，也许看在我以前跟他们配合过的面子上，能有一点折扣，如何？」
「如果这招有用的话，我就不会跑来找你了。」小桐鄙夷地说：「连河豚老师的面子，人家都不肯给了，你的面子难道有比较大？别开玩笑了。」
「面子有没有比较大，这个我不敢保证，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另一件事。」沮丧地弯腰，那堆木板都是等着组装的柜子，徐子尚拾起了电动螺丝起子，准备开工。
「什麽事？」
「你递履历给我之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除你。」他说。
这是第一次来到工作室，也等於是来到他家，一墙之隔，徐子尚起居的房间就在隔壁而已，小桐能帮的忙还不少，那些从网路上买来的组合家具，拆开包装後，都由她负责擦拭，先将上面的灰尘木屑处理掉，徐子尚再一一组装，然後摆到定位。柜子摆好後，一些零散的小东西跟包装盒又由小桐负责收拾。两个人忙了一下午，已经浑身大汗，眼见得诸事已毕，大致就绪，小桐突发奇想，问徐子尚要不要重新粉刷这房间。
「如果你只是个写作的，那白白净净的房间就很合理，但既然你是设计师，需要多元的色彩跟构图想像力，那是不是这房间就不应该只有太简单的白色？」她张望了四周，说着自己的想法，而行动力旺盛的徐子尚只思考了一分钟不到，当下点点头，立刻赞同了这个提议。
不骑机车，免得东西太多会运不回来，在前往居家用品大卖场的公车上，後面的双排座位已满，过没几站，先有驾驶座後方的单人位置空了，徐子尚让小桐落座，又隔不久，车门这边也有位置，於是他自己坐下。
在斜对面的位置，小桐不方便回头看他，也不晓得他心情好点了没，本来打电话相询印刷厂的事，她其实正懊恼於毕业制作的问题，系上几个老师逼得紧，要她从设计的出发点就进行更改，这让一直秉持梳妆台构想的小桐非常头痛，原先也想问问徐子尚的意见，但电话中听他似乎心情欠佳，於是决定把这些恼人的问题暂且放下，反而自告奋勇要帮忙安顿工作室，让徐子尚有点事情忙，或许他心情就不会再闷着。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丝划过车窗，拉出细长的水线，小桐看着外面行人纷纷走避，有些机车骑士则停下来穿雨衣，她正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景给吸引，但手机忽然响起。
「你觉得工作室除了重新粉刷之外，还有没有什麽需要补充的？」徐子尚的声音传来。
「有，我觉得还缺两样东西，」小桐笑着说：「第一个是打卡钟，第二个是我的座位。」
徐子尚的笑声分别从电话跟背後传来，他在盘算着待会到了大卖场，除了油漆之外还有其他东西要买，但小桐的心思则瞬间从眼前的雨景被抽离，她想起的是好几年前，跟徐子尚在公车上偶遇，一起到永和的美术社去买东西时，两个人也曾经在公车上，一人坐着一个位置，但却讲了好久的手机，那种既遥远却又紧密的距离感，让她至今印象深刻，那是自己最迷恋他的日子。
这几年，他们关系好吗？从阔别已久後的重逢，徐子尚说要成立工作室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没见蓉妮出现过，他们是不是感情变得比以前更淡，或者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僵了？否则蓉妮怎麽会放任自己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四处乱跑？
从大一至今，小桐其实从没正面跟蓉妮接触过，除了那次在金山的一面之缘外，她只在系学会的网站上看过几张蓉妮的照片而已，那个女生长得很清秀，留着俐落的短发，有精明能干的眼神，看起来就是个非常冷静而积极的人。徐子尚怎麽会喜欢这一型的女生呢？她实在搞不懂，按理说，男生不是都喜欢会小鸟依人，会把男朋友当成自己生活重心的那种女孩吗？如果你的女朋友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都不需要你的照顾，那你这个男朋友还有什麽存在价值？小桐听着电话，很想插嘴问出这个问题，但她始终压抑着。徐子尚在电话中告诉她，待会就可以准备下车，再过一站就抵达大卖场。
「有没有考虑过，把你女朋友的合照给摆上来？我看书柜上面还有空间。」她自己也不知怎地，忽然这麽问，而本来正开心期待着要逛卖场的徐子尚则因为这问题而笑声一沉，瞬间没了声音，还以为电话断了，小桐又喂了两声，并转过头去，只见徐子尚坐在位置上，他脸色没有不悦，但却露出很认真在思考的表情。
「你知道有些情侣的关系很奇怪，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有什麽非得在一起的理由，你懂吗？相反地，并非因为相爱，他们可能只是找不到分手的理由。」语气中透着一点无奈，他说：「我最近在自己的爱情里，就经常有这种感觉。」
「所以你需要的是一个转好或转坏的契机，是吗？」小桐沉吟着问，而徐子尚则「嗯」了一声，他本来想问问这个颇有点小聪明的女孩，想听她是否有任何高见可以提供参考，然而车上广播响起，已经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斜前方，小桐站起身来，而电话里，小桐说：「爱或不爱如果都有理由，那，一定都是骗人的。」
-待续-
因为我找不到一个爱你的理由，但我爱你，
所以，爱或不爱，只是感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