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已经习於见到亲人逝世,抑或眼睛乾涩得流不出更多眼泪,塔亚赶来艾丝特的床边时,并没有哭。她拉了张椅子,用动作有点迟缓的手,帮艾丝特把头发梳理整齐,一边说:「乖、乖,艾丝特,奶奶在这里。你不会再痛苦了,奶奶在这里。」
他颓然地倚墙坐着。直到连塔亚都前来确认这个事实之後,他才慢慢地、宛如从睡梦中清醒那样,意识到艾丝特真的过世了。以往的他所理解的死亡,充满热烫的鲜血、断裂的筋肉、以及难耐剧痛的嘶吼──而这世上,原来还存在着这种如同入梦、不真实到令人无力的死亡。
上了年纪後,塔亚的动作越来越不顺利。即使如此,她还是认真地把艾丝特给打理乾净,头发重新洗过梳好,身体也擦洗过。处理完以後,躺在床上的艾丝特除了嘴唇有些苍白外,和生前别无二致,彷佛只是沉睡着。
他告诉塔亚,希望她给他一些时间,向艾丝特道别,於是塔亚接过他怀中毫无吵闹的婴孩,沉默地离开房间。
他拉了把椅子,俯下上半身,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上头。
身体被清洗过後,她的嘴唇冰冷湿润。
他的人类身体总是不听使唤:不想睡的时候、不想笑的时候、不想哭的时候,他的身体从来也没听话过。此刻,他这副从没听过话的身体,又开始违抗他的意志──他并不想哭的,但眼睛却不断淌落滚烫的热泪。那些咸水顺着脸颊滑下,流进他们双唇交接的地方。
艾丝特,大海就是这样的味道,你知道麽?
她并没有问他,为什麽海就和泪水的味道一样。
他跟塔亚说,她独自入山很不方便,他能代她去摘花,用来编给艾丝特戴的花环。艾丝特喜欢一种白色的小花,花瓣上有着粉色斑点,她总是蹲在路旁,说:「席里尔,你看,这种花很可爱呢。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我最喜欢这种花,你不要踩到它哦。」他几乎把满山的花都摘下,捧了满怀,随着他归去的脚步,不断往他身後遗落流星般光亮的痕迹。
葬礼那天,所有人都来了。艾丝特躺在棺木中,头戴花环,穿着最好的白色长裙,神态宁静。似乎她只是要去一个他们不晓得的地方,提早参加迎接春季的庆典。在那里,她会环着自己,独自在大树下起舞,直到他前去加入。
所有人都在哭,哭得很厉害。小孩子还不大明白什麽叫做死,只知道艾丝特姊姊再也不会摸他们的头、拥抱他们,给他们糖吃。十几岁的年轻人才刚明白恋爱的滋味,看着不发一语的他,知道他现在正被巨大的寂寥给压迫,便流下同情的眼泪。喜欢艾丝特的中年妇女三五个围在一块,为了一个可爱姑娘的消逝而悲伤地紧拥彼此哭泣。有的人年纪大一些,或是没有哭到无法说话,便会来跟他致意,说「我很遗憾」或是「为了你女儿,你要坚强」。
闻言,他抱着小小的希瓦娜,死咬嘴唇,不可置信地瞪视怀中这弱小至极、即使在人类当中都显得脆弱无比的婴孩。他如果不用能咬断铁链的力道如此紧囓下唇,一定会忍不住把她扔到地上──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类,他的艾丝特就这样死了。
席里尔,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的哦。
艾丝特第一次骗了他。
当他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没有感受到艾丝特说过的「爱」──紧紧绑缚在他思绪上的,只有对这残酷现实的憎恨,以及对怀中婴儿的厌恶。
但他已经答应过艾丝特要好好照顾希瓦娜了。那是他们的最後一个约定。
他已经用生命许下了诺言。
艾丝特并没有照着村里的习惯下葬,因为她曾说过「把我烧掉」,他知道该怎麽做。这不能在村子里完成,於是他告诉塔亚,他必须背着艾丝特离开山村,带她回到那个他们相遇的草原。好几天都没睡好、眼窝深陷的塔亚,疲惫地看着他,然後伸出手指了指刚喝过米汤、熟睡着的希瓦娜。
「这孩子呢?」
「给我一个月。我一定会回来。」
「席里尔,你回来的时候,把整个你都一起带回来吧。」塔亚意有所指地说,伸出手缓缓摇起希瓦娜的摇篮。「我明白你很痛苦。但是希瓦娜需要有人爱她,只有我这个曾祖母爱她,对她是不够的。」
「……我尽量。」
他背着几乎没有重量的艾丝特,带着一些必要的东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山村。路上,他经过自己埋藏财物的大树,想起那时的他,也是背着叫也叫不醒的她,似乎在寻找什麽救赎一般地前进着。
离开那座山,他将艾丝特放在一旁,呼啸着回归君临万物的姿态。一直以来,只有这个模样才让他觉得最自然,也才是他的归属。龙形的他不会无故流泪、不会忍不住皱眉、不会因为艾丝特的天真行径噗哧笑出来。一切都可以被隐藏得很完美。
他将她的身体护在爪中,冲入天际。他多想将她直接送上那个龙爪般的星座,让她好好地待在那里等他;但即使是龙,也无法抵达那麽高远的所在。
席里尔!所有东西都变得好小哦!
因为我们现在正在很高的地方。你不怕高麽?
不怕哦,我很喜欢从这麽高的地方看下去呢。
此刻,他的爪子里像是什麽都没有一样,安安静静的。
他的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规律地拍动双翼时,鼓出狂风的声音。
飞到他们相遇的那个草原时,日升月落都有五次不止了。那时正好是白天,所以他环起身子,在枯黄荒凉的平原上,睡了一个午觉。梦中,圣龙族依然过着数百年来没有改变的生活:守护财宝、攻击生物、践踏城市……彷佛早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一对他们该摧毁的恋人。
尽管他们并没有自己动手,那本该自取灭亡的人类便已消逝。
入夜後,星座闪烁着清冷的光芒。他再次将艾丝特放入爪中,飞上天空,准备让她得以飞上星星。
人类死了以後会回归土壤,不可能会去到星星那般崇高的位置。
是吗?那圣龙会吗,席里尔?
我不知道。
可以再回到那段时间的话,他不会再说谎了。
他不会再骗自己,人类不能成为星座了──他希望她能成为星星,整个世界的人类他都不放在眼中,他只希望艾丝特可以在那片浩瀚而绚丽的星空中,毫不寂寞地等待他。
他从非常高的高空,将她的身体轻轻抛了出去。
把她抛出去的时候,他竟然又不自觉做出挽留的动作,一瞬间,後悔跟龙息像呕吐物一样冲上他喉头;但为时已晚,火焰的热度霎时盈满他乾涩的口腔。
他张口,听任没有心、没有思想的火焰,吞没了他人类妻子的屍身。
几乎就在同时,她的身体化为灰烬,飘散在夜空中。他不知道,当中是不是有那麽微小的一粒灰烬,能被风托着送到星座上──他只知道,他亲口烧掉了自己的唯一一颗星星,那颗独属於他的小星星。
那晚,他翱翔在夜空中,不断不断地狂吼着。
他体内的空虚,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般,如同火焰,由外而内将他烧得乾乾净净。
独自一人走回山村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再看看她。因此,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去湖边喝水,并且从水中看着自己。
她的脸,如同那天的苍白死寂,从水面上回望着他。那是艾丝特的红发、她的浏海能刚好盖过她的眉毛、她如同柔软草原的眼睛、她长了点雀斑的鼻头、她总是微笑着的嘴巴。
但那张嘴,现在只是毫无感情地抿着。
他试着回忆起艾丝特的小动作。他环着肩,知道艾丝特经常这样做:冷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希望有人拥抱她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做──但他还是不像艾丝特,他不断尝试着回忆,直到快掉进水里,他才发现,自己不像她,是因为他没有笑。
艾丝特都是怎麽笑的?
他想切开自己的脑袋,找出艾丝特的笑容,但不管怎麽尝试,他都只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凄然的微笑。他将脸靠近水面,试着亲吻那张脸。
水面上,她的双唇嚐起来冰冷湿润。
如同她死的那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却不想离开水面。他抓紧膝盖旁的青草以免掉进水里,紧到手指都被草割伤,热辣的痛楚传来,脑袋也开始发昏。最後,他震了一下,把头从水里拔起来,咳出很多水。
他往旁俯卧在地,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以往,即使他做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艾丝特也从来不笑他,她总是说:「席里尔,你没事吧?」想着她安慰他的声音,他嘶哑着从齿缝吐出话语,如同细沙自从破裂沙漏中淌流而出。
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
他知道,这个名字是有毒的。它可以暂时缓解他思绪的疼痛,把它推往脑袋的深处,却只会在效果减退後,让他感到某种更加深刻、更加无处可逃的空虚。
你要好好照顾希瓦娜,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以命起誓。
直到艾丝特死了以後,他才头一次觉得,她对他竟是如此、如此地残酷。
他回归为原本的形貌,走向塔亚家。路上没有什麽人了,只有临春的刺骨寒风,还在呼呼地吹着,彷佛要把他赶回家去。塔亚家闪烁着暖黄色的灯火,从客厅的窗外,能看见塔亚坐着摇椅,摇啊摇的。
进屋时,他终於慢慢意识到,他该打起精神来,好好面对塔亚跟希瓦娜。他还有绵长的岁月能用来哀悼,或许等到连塔亚跟希瓦娜都过世,他就能不受打扰地、静静地思念艾丝特了。
「我回来了。」
「席里尔,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麽?」塔亚原本双手交叠在肚子上,闭眼休息,听见他的声音,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你终於回来了,希瓦娜很想你呢。」
「我不饿,不麻烦你。」他随口说:「她怎麽会知道要想我?我从来没多抱过她几次。」
「席里尔。」塔亚沉下声音,皱眉看他。「希瓦娜虽然从来不哭,也不求人抱她哄她,可是她一直都很明白。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我知道她从来都明白。如果你不爱她,她会知道,长大以後,她会不敢爱你的。」
「她爱我──」
他把後面的「有意义麽?」吞下肚子,走到摇篮旁,看着熟睡的女儿。
希瓦娜很少哭,是个乖巧的孩子。人家喂她就吃、人家拍她就挥挥小手,似乎很高兴。塔亚说得没错,他其实没什麽应该恨她的理由,但看到她,他就想到艾丝特。
想到她,他的内脏就像被绳子缠得紧紧的,他连呼痛都做不太到。
「你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席里尔。」塔亚嗨呀一声从摇椅爬起来,搥着腰走到摇篮旁,用皱巴巴的手碰着希瓦娜小小的脸。「总会过去的。没关系,有奶奶我帮忙你照顾她,哎哟我的小曾孙女,好可爱呀……」
他向塔亚道过晚安,然後回房。这是第三十五个没有艾丝特的夜晚,他侧身凝望窗外,繁星仍旧闪耀冷漠的光辉,彷佛从未在意过它们所照亮的世界。
冬去春来,希瓦娜慢慢长大,明显出自母亲的红发,也在她的头顶如同火花闪动般悄然出现。他每天去山上打猎,偶尔帮忙村人播种,藉此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晚上,他会看见塔亚抱着希瓦娜,在摇椅上摇啊摇地,说星星的故事。
他曾要求过塔亚,不要在他面前说那些故事,但老奶奶执拗地说:「席里尔,你是你,希瓦娜是希瓦娜。如果曾祖母我都不跟她说她妈妈的故事,希瓦娜该有多可怜呀,还是你要自己跟她说?──来,希瓦娜,你妈妈还说呀……」
只那一次,他就放弃了阻止塔亚说故事的行为。或许有塔亚照顾希瓦娜,他会轻松一些。他可以多花点时间观星,尽管观星能使他稍微忘却悲伤,那种悲伤却又在他要入睡前来袭。
终日晴空的夏天过了、满山斑斓的秋季过了,直到大地银白一片的冬日来临时,希瓦娜已经慢慢开始学爬。白天也没什麽劳务的他,就这样整天被塔亚要求顾着希瓦娜,看她咿咿呀呀挥着胖胖的手学爬。偶尔爬一爬手滑,她的下巴就这样磕在地上;坐在希瓦娜前面的他并没有伸手去扶,她倒也没哭,只是安安静静撑起身子,继续爬。
好像只要她持续不断地爬,总有一天就可以爬到他的身边。
很快地,希瓦娜的一岁生日就要到了,塔亚成天都在勾袜子跟有毛球的围巾,说要让她的曾孙女过得开开心心的──她似乎忘了,希瓦娜出生的那天,是艾丝特生命结束的前几天。
「我们呀,自己过吧。在火炉前面暖暖地帮你过生日,好吗?」塔亚抱着希瓦娜,抓着她的小手玩。「希瓦娜快快长大吧。长大以後,代替曾祖母陪你爸爸,好不好呀,嗯?」
希瓦娜发出呀呀的声音,像是答应了。塔亚转过头跟他说「你看哪,她会回答我呢」,他也只是翻着书放空,不发一语。他的话越来越少,经常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有塔亚要求他待在她和希瓦娜旁边的时候,他还不至於拒绝,因为他不想让塔亚难过。
希瓦娜生日那天,塔亚特地做了好吃的,尽管只比平常多了一两样菜,仍看得出格外用心。不过,他吃炖菜的时候发现,马铃薯切得太大块,胡萝卜也没熟,看着塔亚快要完全眯上的眼睛,他知道她或许来日无多了。
「过生日的是她,不是我。」他神色淡静地吃饭,轻声说。
「你也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麽时候,不是吗?」塔亚不大利索地使着汤匙,一边说:「就当作你奶奶啊,帮你庆祝一下生日吧。」
「谢谢。」他低下头,继续吃饭。「谢谢你,塔亚。」
餐桌旁,希瓦娜在摇篮里发出不舒服的声音。她似乎生病了,不仅皮肤会时不时发烫、眼皮上的鳞片也变多了,他偶尔注意到,一颗心都稍微悬着。他还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能和圣龙共享视野,如果能,那他一定得马上将她带走。
忽地,摇篮忽然爆开来,一大块红色的东西被弹到外头。
整个餐桌几乎被爆炸的力道掀翻,塔亚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另一边退过去,椅子差点没往後翻倒。因为他把菜都吃完了,因此空碗掉下桌,却没造成什麽污损。他丢下汤匙,连忙去查看。
原本在摇篮里的希瓦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被弹到墙壁附近,此刻正呜呜哀鸣的东西。因为体型跟他习於见到的不同,因此他一时居然没能看出来,那是一头龙。
原本是希瓦娜的红色小龙,瞪大眼睛,冷冷地瞪视着他。她张开还带有少许黏液的薄薄翅翼,冲他发出威吓的鸣叫声。在她周围,散落着因为身形暴涨而被撑破的衣物碎片,意外地与破碎的蛋壳极为相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见希瓦娜的龙形,塔亚抱着脸颊,几乎崩溃地尖叫起来。叫到一半,她还因为实在太老了,喉咙乾涩得咳嗽不止。他没再管希瓦娜,而是跑去塔亚身边,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那是艾丝特的孩子,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你的孙子在这里,塔亚,别怕。」他附在塔亚耳边,试着用最温和的声音安抚她。「她是希瓦娜,是你最爱的曾孙女,她不会伤害你,别怕。」
塔亚几近崩溃地哭了许久,才慢慢安静下来,在他怀中昏了过去。他转头看了看希瓦娜,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吓到了塔亚,此刻只是不断伸着脖子,发出好奇的声音,原先的敌意已经消失。
他把没什麽重量的塔亚抱回房间休息,才回到厨房。
他对半龙的生长情况丝毫不理解,而此刻他才知道,希瓦娜确实是有着龙的血统。她的体型不大,大概只有他的膝盖这麽高;张开翅膀後,身宽只比他单一只手臂长上一些。她显然跟纯种圣龙不同,无法一出生就拥有如房屋般巨大的体型。他将指头伸到她的嘴巴附近,她毫不客气张嘴就咬,立刻在他手上戳出两个血淋淋的洞来,似乎生生咬穿了他的食指。
他把手收回来,感到剧痛自指尖涌上他的脑门。不知何故,这个孩子也有嗜血的本能,让他感到没来由的安心。她如果太过温柔,他会不知道怎麽对待她、养育她;如果像对待小龙,也就是对待野兽那样照顾她,他就不用花这麽多心思。
他坐在希瓦娜面前,试着拿肉类喂她,她也跟只吞食蚯蚓的雏鸟一般乐陶陶地全部吞掉,然後张着嘴表示还要。
他很想就这样什麽都不想地喂食希瓦娜,等到塔亚醒来,和她道别。然而他想到,依照希瓦娜的体型来说,他若不趁着晚上离开,势必会吓到村人们。他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却不希望别人把艾丝特当作生下怪物的女孩。於是他简单收拾行囊,留了一封信和剩下的所有财物,抱着希瓦娜离开塔亚家。
他知道塔亚会因为他的突然离去而难过,但若不果断决定离开,他之後会面临更多困扰。尽管他和塔亚与村人们已经有了四五年的感情,却没有让他漏夜离开山村的脚步慢下半分。似乎除了艾丝特以外,没有人能够真正让他犹豫。
离开自己住了数年的山中,他一秒都没拖延,直接化为圣龙姿态。他变回龙以後,年幼的希瓦娜显得更加娇小,在他脚边,几乎像个红色的小石头,一踢就会飞得远远的。
他伸出龙爪,毫不怜惜地将希瓦娜捞了起来,带着她去打猎。打到几只雪狐,他将牠们撕成两半,让希瓦娜慢慢啃着吃──不用像塔亚那样温柔地哄她、用汤匙喂她、跟她说话,让他感到无比平静。
只要这样就好,不需要再有更多交流,不是艾丝特的话,他都不想再与之交流。此时他庆幸起,自己当初答应的是「好好照顾希瓦娜」,而非「好好爱她」。
他们踏上了旅途。
以前,他不知道听村里哪个爱装样子的人说,所谓的旅行,其实是没有终点的──圣龙族的寿命没有终止的时刻,而他和希瓦娜的旅途,终点也茫茫难见。他其实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去找谁、去做什麽;或许他只是在消磨时间,等到希瓦娜长大,等到她足以自立,最後离开他。
然後,他就能再次得到自由。
希瓦娜开始吃肉以後,长得越来越快了。开始旅行的五六年後,她的龙形已经有五六公尺高,尽管这才只是他的四分之一左右,却让他感到方便许多。他不再需要将她护在指爪中旅行,而能要她自己张开翅膀学飞,跟着他前往未知的目的地。
偶尔,希瓦娜会不小心化成人形,披散的焰红头发已经长到背中,看起来充满野性。但是,那双宁静地凝视他的淡色双眼,当中却充满人类幼子的纯真与依赖。他讨厌那种眼神,总会从齿缝发出嘶吼,要她快点站起来。听见他的威吓,她虽然都会抖一下,却没有被吓哭,只是环着肩,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没想给她找衣服穿,除了因为她变龙变人太不固定,会把衣服撑破以外,也是因为她从来没跟他要求过。她虽然已经到了会说话的年纪,却从没跟他要过什麽,只有接过他打的猎物时会说「谢谢」,早上起来时会说「爸爸早」,被他怒喝过「要叫我父亲」後,她才怯怯地再次说「父亲早」。
他不知道希瓦娜是怎麽学会说话的,但他并不在乎。他每晚只是自顾自地仰望星星,没想和她多说话。近十年来,他对希瓦娜的厌恶早就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习惯性的忽略。对那时的他来说,她只是个需要他提供食物的小包袱,再非其他。
他并不常对希瓦娜生气,除了他罕於动怒外,也因为希瓦娜其实不常惹他生气。她大部分时候都安静乖巧,做错一次的事情就不再错第二次,求生本能强到让他暗暗惊叹。
圣龙不该是这麽顺从的,她应该仰着头朝他怒吼,跟他一拼高下,争一口气才对──尽管如果她真的敢这样做,他也不会由着她──圣龙的高贵与傲气来自於他们的自我中心,而不是去迎合他人的需要。看见希瓦娜什麽也不反抗,他又觉得更加厌烦,不想再管她。
希瓦娜开始在人形与龙形的状态中转换不定後,他的圣龙同伴似乎也终於确定,他们曾经追猎过的那对,已经生下了流着肮脏血液的半龙。他们纷纷追索而来,却因为他跟希瓦娜的机动力而频频扑空──希瓦娜会飞以後,只要他要求,就会努力跟着他的速度飞翔;倘若他没说停,她死都不敢停止拍翅膀。偶尔他会要求希瓦娜自己找地方躲好,而他回头将追杀而来的圣龙都撕成碎片,彷佛在发泄,也像在祈求。
能再把使他的思绪疼痛不已的孤寂,再往里头推一点就好了。
某个凉爽的夏夜,他仰望着艾丝特在的那个星座,出了神。希瓦娜还是龙形,蹲坐在他旁边,才刚吃完他打来的野狼。远方传来呼啸的声音,听来是他的同类终於找上了这里──那些可笑、死抱着血统不放的圣龙,又追过来了。他也没想逃,就在原地等。
「……父亲。」希瓦娜的声音小小的,好像很怕打扰他。
「还饿麽?待会自己去找野兔吃。」
他以为希瓦娜没吃饱,看也不看她就这样说。
「不是。父亲,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他眨眼的频率慢了些。近五年来,这是他们拥有过最长的一次对话,上一次对话的时候,是希瓦娜不小心掉进冰湖,差点没冻死,他才多问了句:「要不要我生个火?」
此刻,他不知道希瓦娜想说什麽;然而,他不感到喜悦、也不厌恶,便随口说了声「嗯」,让她继续说下去。
「您为什麽总是看同一个地方呢?」希瓦娜的声音虽然小,却因为他没有阻止她说话,而愈加清晰坚定。「我看您,从我有记忆以来,您一直都在看同一个地方。那里的星星,有什麽特别的吗?」
他很想说「你管不着」,但在这个星座的注视之下,他没能说出口。或许艾丝特会从上面看见他,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以前似乎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那是我跟你……」他很久没说这个字了,苦味在他的舌根缭绕。「我跟你母亲的星座。」
「母亲是什麽?」希瓦娜单纯地问。
「生下你的人。」他淡淡地回答。
「每个人都有母亲吗,父亲?」
「圣龙没有母亲。」
他能感觉这句话像是刀,狠狠切断了什麽。他不自觉偏着头,往下看着希瓦娜,发现她淡色的眼珠如同被覆上一层阴翳,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们是圣龙吗,父亲?」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弱了一些。
「你不完全是,你的母亲是……是人类。但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父亲,你是圣龙,但是你爱人类吗?」
某次,希瓦娜指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问他「为什麽我变成这样」,他才冷冷地说,她变成了人形。得到他的回答後,她似乎能够明确地认知到人和龙的差异,知道这两者是不同的种族。
「这不重要。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眺望天际,随後低声说:「去找地方躲好。」
就这句话,希瓦娜已经能明白当下的情况。她点点头,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往附近的山洞,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黑龙,把那个混血的贱种交出来!」
希瓦娜才离开没多久,雷霆般的呼喝随同一个巨大的褐色身影重重降落。跟着他一同出现的,还有许久以前打过照面,现在已经长大不少的蓝龙,以及三头绿龙──这次比以往多了点。
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关节,齿缝中冒出的威吓声夹杂强烈的杀意。来几个他就杀几个,不管是以一挑五或在此被处决,他都不在乎。现在再没有谁可以管得着他,也没有谁会因为他而流泪。希瓦娜如果知道他死了,或许会难过吧?但他并不特别疼爱她,因此能确定她不会太过伤心。
「你让我交我就交麽?杀得了我的家伙才能够命令我。」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黑龙!」蓝龙露出白森森的利齿,昂首怒吼:「若你不把那头单是其存在就可以侮蔑我等的半龙交出来,我们就先拿你血祭!」
「不知羞耻,堂堂圣龙居然要用命保护一条长不大的半龙。」一头绿龙伸出格外长的龙爪,冷冷哼了声气。「之前还为了保护人类,就这样逃了。」
「我的妻是人类又如何?」他振翅飞上天空,五只圣龙也怒吼着追上他。「我是圣龙,要爱谁,和谁生育子嗣,有哪个人胆敢阻止我!」
「你真要骄傲若此,就别怪我等群起攻之!」
他们缠斗之剧烈,让他们所处的这座山几乎都要被夷为平地──他若抓着敌手从空中俯冲到地,树木便会被劈倒一大片;他被推着撞上山壁时,岩石纷纷崩落;龙息烧灭植物、蒸发河水。
他成功挖出了蓝龙的眼睛、一根根扯下绿龙的指爪──然而以一仍难敌五,他慢慢地败退下去,带头的褐龙保留了许多气力,准备坐收最後的胜利。
就在褐龙压住他受伤的左脚,欲用龙爪抓穿仰躺在地的他脆弱的腹部时,一个红色的身影如箭窜出,直直射向褐龙的左眼。
「不要伤害我爸爸!坏龙!」
希瓦娜用他从没见过的速度,刺穿了褐龙的左眼,并且从那只龙头顶爬过,用尖利异常的牙齿,也咬掉了右眼。瞬间失去视力的褐龙,狂吼着将希瓦娜从头上抓下,往旁边的山壁抛去。他则抓紧机会爬起身,蓄积起最後一次火焰,直接把褐龙的腹部烧个焦黑,再用龙爪狠狠戳出一个鲜血泉涌的大洞。
结束後,他拖着满身的伤,爬去希瓦娜撞上山壁的地方,发现她的翅膀有点骨折的情况。她节制地喘着气,没有因为疼痛而哭泣。
「你为什麽要出来?我不是要你躲着?」他淡漠地问。
「对不起,爸、父亲,因为我觉得,您的情况很危险……」希瓦娜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回答:「我想,至少我能帮您一次……也算是练习,以後我也该战斗……」
她说得轻巧,和她刚刚尖声嘶喊的模样完全不同。
──不要伤害我爸爸!坏龙!
──席里尔!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爸爸!
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艾丝特也那样对他叫喊过。
「你,怕我会死麽?」他忍着右肩的疼痛,低声问。
他以为希瓦娜只会呆呆地躲着,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违抗他的命令,随便跑出来,遑论出手救他。看见她飞出来的刹那,他的思绪忽然又疼痛起来。
「如果父亲不在了,我会很孤单。因为没有人打猎物给我吃、没有人能让我靠着睡觉、没有人会责备我,要我站直──」希瓦娜勉强睁开淡色的眼睛,努力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那就是父亲说的害怕吗?」
「你不怕死麽?」
「我不可能为了不死,就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希瓦娜似乎被伤及内脏,嘴角慢慢流出鲜血。「我不会把我自己的命,看得比父亲的命还要重。父亲,很重要。」
席里尔,你觉得,我是那种珍惜生命胜过你的人吗?
他看着希瓦娜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忍不住伸出爪子,很轻很轻地抚摸她的脸。然後,他捧起她的身体,把她带到河边,轻轻将她放进水中,让冰凉的河水缓和她的疼痛。圣龙的血有着强劲的复原能力,只要不是瞬间致命的伤口,最後都能渐渐缓过来。他自己也喝了一点水。方才被他激烈的情绪给压制的疼痛,此时似乎都回来了。
他环起身子,将希瓦娜环在中间,就像以前他替艾丝特挡风那样。
希瓦娜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温暖的火焰。那个眼神,一直都没有熄灭地、坚定地、执着地,追随着他。他一直都没有理会她,认为那只是如同幼兽本能般的依赖,只要他抛弃她,而她也找到了更有力的保护者,就不会再凝视他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去艾丝特家提亲时,所看见的那个男人。他曾经想过,为什麽那个男人似乎根本就不爱艾丝特,她很乖巧、也很听话──
然後他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全身没来由地开始发冷。
我从认识她开始,就知道她一直想被你认同。
而即使有整个世界,你也换不到一颗心。
他一直以来,在做什麽呢?他在做的事情,跟艾丝特的父亲有什麽差别?他不爱钱,也没有将希瓦娜随便嫁给别人,可是他们是一样的。
那个希望他看见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的女儿麽?
那个一直在等待着的孩子,不是他答应过艾丝特,要好好照顾的孩子──那个她连死前都挂念着的孩子,不是她留给他最後的礼物麽?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可以继续爱着你。
如果此刻,他变成人类,恐怕他会泣不成声;所以他不敢再变成人,只是咬牙用龙爪轻轻地抚摸着希瓦娜满布挫伤、龙鳞都掉了几片的脸颊,什麽也没说。希瓦娜乖乖地让他摸着脸,也放胆伸出小小的手,碰着他的爪子。
「父亲……?」
「叫我爸爸。」
「父亲?为什麽突然……」
「叫爸爸,别叫父亲。太疏远了。」
「……爸爸。」
「希瓦娜,你想听故事吗?等你好多了,明天晚上,我说故事给你听。」
「好,爸爸。」
他很庆幸,希瓦娜并没有像塔亚说过的那样不敢爱他。
你的女儿就跟你一样,艾丝特。
Tobecontinued.
完稿了让我哭一下
明天我完全没空写稿soOP,要找我可以去召唤峡谷或到我实际出没的地方GANK我(不
我以为第六章很好写,殊不知只有前面好写--写到後来我觉得好像达不到一章八千但写到对话又莫名其妙字变多然後就堂堂达到一万了
这章叙述偏多,对话比较少,下一章就会有比较多对话了喔。席里尔你终於愿意跟你女儿说话,最开心的应该是我,再来才是希瓦娜……
试着写出失去艾丝特以後的一些其他的反应,之前蒙我朋友的建议,在处理艾丝特的屍体上有吃掉(猎奇但你可以反白)跟我後来想到的亲口烧掉两种,所以最後因为我选了烧掉所以诸君就会知道我偏好这个方式这样。
然後之前有人问过我是否席里尔也可以变女生呢?答案是可以的,不过结果显然还是很痛……
你为什麽要变成艾丝特啊为神马(抱头大叫
塔亚奶奶的戏份偏少我有点小难过,不过因为我不想写太多沟通上的事情所以就此带过了(最後觉得幸好没有不然这章可能会(ry
希望席里尔走了以後奶奶没有抑郁而终(你
不过这好像也可以算是某种虚渊这样。
後面的话,带出了席里尔「没虐待希瓦娜、有给她饭吃、有保护她,但对她并不是很温柔」的情况,铺陈这里对我而言稍微有点辛苦,不过依照前面的反应来看,我认为席里尔的举止还算合情合理。希瓦娜的奉献性格似乎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这种认定了一个人就死不放弃的个性到底说是:
1)遗传自妈妈。
2)因为这个性格攻略爸爸成功所以觉得这方式有用而继续维持下去(果然是哪里怪怪的
到底可以说是哪一种呢……
啊,不过希望这样的希瓦娜跟长大了以後的希瓦娜感觉是很相似的。不管被如何无视都还是盯着爸爸看、很在意爸爸的事情的希瓦娜,感觉也很可爱,就是有点辛苦,被无视了十年这样。
不过下章开始就是父女累积回忆的篇章,也即将是最後一章。谢谢看到这边的读者,这章真的很长,辛苦你们的眼睛了,我爱你们~
写完这个短篇以後也能顺利地开始下一个企划跟相性下10题的写作,会比较轻松呢。
手腕有点疼所以後记先打到这里,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