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月亮 — 第五章 你說是不是同病相憐 2

正文 沒有月亮 — 第五章 你說是不是同病相憐 2

「你怎麽还在这里?」邵青云的身影这麽说。

整间教室只开了一处灯,他就站在微弱的光线下,面对着我,我的视线虚虚幻幻,有一瞬间,真以为是自己的想像成真了!他真的在这里!

「你是邵青云?」我小声的问,瞧见他苍白的脸庞与平常无异,我走近一步,灯光下造成的阴影,证明他是真真实实存在,是本人。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他强硬的下了逐客令,木然的坐在钢琴前,像是夜晚的王,他高举的双手、坠下的音符、激起的伤感,都一一筑起高墙,把我逼得退後,再退後。

他把我拒於千里之外了,果然昨天中午的突袭让他不爽。

「你今天不是去看医生了?那怎麽还来?」

「练琴。」

「你有很多时间可以练,不用急於一时啊。」

「跟向老师的水准还差很多。」

「你是以老师为目标吗?那你知道老师为什麽当老师吗?」

他不想回答,继续弹着他的琴。我继续搭聊,如果能让他说一句话,就不会觉得无聊,也不会觉得他刻意筑起的墙壁有多冰冷。

「向老师是什麽样的人?」

「一个当了老师的人。」

「那你又是什麽样的人?」

这他就不回答了。

「你弹几年的钢琴了?有拿过什麽奖吗?」

「问这个做什麽?你的目的是什麽?」琴声轻盈的趋向终止,邵青云飞快的收了手,摆於身侧,转头冷淡的看着我。

我有些惊讶,邵青云的手指也很修长,但是看他弹过几次琴,一直觉得他心里有障碍,以致於弹琴的姿势也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怪,可是刚刚他一曲终了的收势,优雅轻巧,就像白鹭飘然落在水岸边,轻踏而去。

他静止的看着我,对,他刚才反问我了。

「我想多了解一点事情。」我稍微修饰了一点动机,「以前发生了一点事,所以我到了二年级才真的认识向老师,然後现在又遇到你,同样都喜欢弹钢琴,总得跟你们融入一点,多了解你们啊。」

「那你可以去问向老师。」

他撇开头,动也不动,似乎是又在向钢琴说话了,我安静的等着他。

他虽然都穿着白衣,但仔细一看,其实那是上上一届以前的制服,新版的制服在三年级一入学後便开始实施,但如今,除了二、三年级的学生,又有谁曾经看过这旧版制服的模样?

只有邵青云是特别的。他休学,复学,然後穿着旧版的制服。他像钢琴,熟悉他,却又陌生他。

等他又抬起头,发现我竟然还在时,我不禁偷笑。那是一种吓到他,我就开心的笑。

「你还不走?」

「学长要下班了?」

我故意调侃他。固定对着钢琴说话,老是坐在钢琴前面,固定的时间来,固定的时间走,那不是制式的上班族,又会是什麽?

邵青云嘴唇蠕动,却没说出半个字。

我有些得意的走了开去,想绕着他走,闹闹他,却又不小心瞥见墙上的那张奖状。

「向幸福是谁?你知道她吗?」

邵青云的背影似乎瞬间刷白,像是远方苍黄的景色瞬间化为旅行画家手底下的画板,白色画笔刷过,变成僵直的,混沌的,杂然无章的。

「我不能知道她吗?」我又问。

如果我能从邵青云这里得知这个她,我又何必被向老师拐?

「她不在这里了。」但邵青云竟然开口了,他说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你说向幸福不在这里了?」我又看了奖状一眼,接着说:「这张奖状是她二年级的时候拿的,那现在又已经过了快两年,至少也应该是大一了吧,当然不在这里。」

邵青云摀着心头,突然变得无助,拼命的摇头。

「她一定是很特别的人,所以才会只挂了她的奖状。」

这栋技艺大楼明明是暑假的时候才盖好的,而且学校肯定老早就规划这间教室给向老师钢琴教室使用,除非这个钢琴教室很久以前就开设,然後向幸福也是其中一员,所以才会挂她的奖状。

再来,如果是一般的社团教室,肯定也会挂上指导老师的丰功伟业好吸引学生加入,不过这里只挂着向幸福的奖状,显然向老师也不是那种广招材子的人,所以这间向老师钢琴教室是特别的,特别的他,特别的向老师,还有我。

而且特别的我们,有一个共通点:喜欢钢琴。

「嗯……」邵青云只应了一声。

我不禁猜测,如果他的一切与向幸福有关,而向幸福与他之间又连系着钢琴,再加上他每个夜里弹奏的旋律,简直可以做个小小的假设:他喜欢这个已经不在这里的她。那如果把钢琴从他规律的生活中抽除,会有什麽样的症状发生?

他是因为她才得了忧郁症?

还是在喜欢她之前就得了忧郁症?

「学长,再问你一件事。」

他脸色实在不是很好看,也不知道是病发作在难看,还是不爽我问题一大堆。

「你晚上住这里吗?」

他瞪了我一眼。啊,好难得他会这麽人性化,所以他对於我某些层面上的话,是有很大的反应的。

「我住我家。」

「所以你刚刚是跟家人一起去看医生?」

「然後一离开医院,你就又回来这里?」

「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

「我想多了解一点这里的事。」我又搬出这个藉口。

他不吭声,又开始奏起每夜里我最想听见的琴声,由两个单音构成的旋律,不是平淡、也不够平滑,弹跳之间蕴藏了太多平日无法揭露的哀伤;现在听来,更像是一瓶毒药,会让人愈喝愈上瘾,最後堕落,无法挽回。

「为什麽这首旋律会让人觉得痛苦与悲伤呢?」我问他,也像在问空气。

他的样子让人心疼,刚才向老师还说他和我一样脆弱,其实不然,他脸色苍白,刚才走进来一摇一晃的,应该是他比较脆弱。

「我没有感觉到。」

「你感觉不出来吗?悲伤是会传染的,从你的心,传染到手,再传染到琴键,再传染至琴声,然後,再传染给我。」

我一直盯着他的表情,虽然他的表情几乎是木然、悲伤占大多数,但他也会生气,也会不理睬人,也是有生动的时候。

「你相信你的手底下是有灵魂的吗?」

「手底?」

「手尖,也可以说是指腹,与琴键接触的每一寸肌肤。」

「我不知道。」

「你为什麽都不知道?」我轻问。

他手指飞快的弹奏,没有因为我的询问而停下……弹得很快,愈来愈急促,好像就快收尾了,就像要告诉我,等他弹完再说……不对,他不可能是想表达这种意境。

他是加诸了他的怒气,所以他愈弹愈快,最後do,mi这两个音变节了,什麽fa、so、ra的都加了进来,杂乱无章,简直可以说是群魔乱舞。

「你哭了?」我说的不大声,但我想我的声音已经划破了琴音,凝固了他的手指。

「我没有。」

我愣了一下,才说:「你还是哭了啊,所以不是男儿不落泪,而是痛到极处,泪水就流得愈急。」

「那是汗水。」

「学长如果喜欢自欺欺人,我也没话说。」

这秋夜里,微风凉爽,哪来的热度让人流汗?

「谢谢学妹的关心,你该回去了。」

一开口就想赶人。

我故意忽略他送客的话,接着说:「你绝对不是一个人,忧郁症是可以痊癒的,如果你能变成正常人,那向老师一定会很开心。」

「毕竟他说学校爱材。」

这句话让人心酸。一个小小的错误就得了爆米花病的我,是不是早就离这句话很远了?

「大家都说,把心事说出来,会好过一些。心病还要心药医,这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很难办到……或许我自己也不能……」

「可是你是男生吧,如果为了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会被人笑的。」我试着用激将法,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或是激励他,只能把张柳的形象试着套用在邵青云身上……能成功嘛,也不确定。

「如果我跟你交换一个秘密,你愿不愿意?」我笑着跟他说,改用交换法,他或许就不哭了。

男生哭,一直都是不好看的,不像女生是梨花带泪,除非他本身长得好看,可是邵青云一张脸白惨了,怎麽哭就怎麽苍凉,再加上他紧锁的眉头……

「成交吗?」

他没摇头,也没点头。我就当他默认了。

「你听过爆米花病吗?」

「什麽?」

「爆米花很好吃,尤其是它爆开的瞬间,好香哪。可是当你全身沾满了爆米花的黏腻时,你还会喜欢它吗?」

「不会。」

「对啊。因为爆米花病所以我不能弹琴,但并不是因为我不能吃爆米花,也不是我不喜欢爆米花了。」

「不然?」

「你想知道?」我刻意停住,想学学向老师的招数吊吊他胃口。

但是邵青云也不笨,他摆着死蚌壳脸,不再与我一来一往的问答。

「换你了。你的秘密呢?」我把爆米花病说出来了,可是心里一点也没有比较轻松。

「没有。」

「没有秘密?还是没有说的必要?还是耍赖?」

「你一直都是这麽会耍嘴皮的?」邵青云发怒。这是他今天第几次不高兴了?

我想哈哈笑,却突然笑不出来。

走到窗边坐下,朝着窗外望去,我的房间是一片黑暗,平常的这个时候,早应该是开着阳台的窗,吹着凉风,听着他的琴音,只是此刻我就在他身边,却突然厌恶起他的琴音。

老师说弹钢琴是件快乐的事,邵青云则相反,他是为了某个人而悲伤,为了某个人而弹琴!

「我们回家吧,你今天看医生应该很累了。」

「你先走。」

他转回头,都摆明了不想与我继续交谈,但我不想放过他。

「昨晚你没有弹琴……也是去看医生了吗?」

他沉默了许久,我也等着他的答案,两人僵持着,比较着耐力,最後他终於说:「看医生也没用,吃药也没用。」

「如果医生没有用,那这个世界要医生做什麽?」

他突然垂下眼睑,改奏起老师创作的「琴歌」,我记得那一天他的反应,好像对这首曲子特别敏感,此时他演奏着,与老师奏出的高昂、壮丽感不同,他的琴音里满是悲伤,就像在诉说他多麽思念一个人,如何为了那一个人,抛弃未来、堕落深渊。

「她上大学,你却还待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某件事发生,才导致这样?」

说到这里,简直就像是戳中他的罩门,几乎又要掉泪了,可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表情处於木然状态,然後,眼泪也只打转了几圈,又缩了回去。

「你想弹吗?」

他收回手,让出了座位,神情很平淡。

我刚刚都说明了,我因为爆米花病不能弹琴,他却故意让出位子。这个人不是没头脑的,他也不是成天只是搞忧郁而已。

「你连弹钢琴的勇气都没有,又怎麽有资格说别人?」他又坐了回去,只让我看见他的侧面,他的手指开始焦躁的爬着发丝,轻声又飞快的说着:「算了,你也自顾不暇了。」

他苍白的脸,在说完这句话,好像红润了一点。尽管这句话听起来,真的有讽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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