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隔壁搬来一位青年，白白净净的，长相很清秀，但个性沉默寡言。每次跟他打招呼时，他总会撇过头无视，很少听到他主动开口。
从邻居的闲言碎语得知，青年好像是一位不得志的钢琴家，因为某些原因跟家人断绝关系，所以独自搬到这里来。
每到了晚上，书桌旁薄薄的墙壁总会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在这种破旧的公寓，如果音量大声一点，还可以隔着墙壁跟邻居对话。
青年搬来之前住着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每天都传来暧昧的喘息声，令我既是又尴尬又难熬，尤其是在这种准备毕业考的紧张时期。
过了两个月，喘息声搬走了，迎来的是钢琴声。
悠扬悦耳的琴声，也无意间安抚了我心中那股即将毕业的压力。
不过，青年每天只弹同一首曲子，只有几次听到别的曲子。琴声温柔，却带点惆怅，我猜想应该是哪首着名的抒情曲吧。说实话，我对音乐毫无认知，但这首钢琴曲却让我产生想认识青年的念头。
看来有些冷漠的青年，为何弹出来的曲子如此哀伤？
这天，我下课回来时，恰巧遇上也刚回到家的青年。我犹豫了一下，主动向他打招呼。
「嗨，你也刚、刚回来啊？」说完，我为自己的结巴感到愚蠢。
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转身背向我准备开门。
看到难得和他对话的机会要溜走时，我一时心急，又开口拦住他。
「很好听！」
青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缓缓转头看我，目光有些疑惑。
「你的琴声很、很好听！」因为紧张，我又开始结巴起来。不过头一次和他四目相交那麽久，让我心跳不觉加速。
「谢谢。」青年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苍白的脸色也有些潮红。
啊！他、他笑了耶！
不知为何，他的笑容竟然让我如此兴奋，又鼓起勇气继续和他搭话。
「我、我可以知道那首曲子是什麽吗？」
「那是我的自创曲，叫“追忆”。」青年脸上的笑容未退，不过再说到追忆二字时，神情似乎有些黯然。
「我觉得很好听！」
「谢谢。」
刚才的对话重复一次後便是几秒的沉默，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但我还是不死心，又努力找话题，为的就是留住他。
「虽然我对音乐不是很熟，不过也听过一些钢琴曲，像是卡农、梦中的婚礼，我都很喜欢！所以每次听到你弹琴，也觉得很好听！」
讲完这段话，我再一次为自身的音乐知识缺乏跟表达能力感到悲哀，就是说不出什麽深度的赞美，而且又让话题回到原点，有种鬼打墙的感觉。
讲了三遍「很好听」，这对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空虚。
而且，其实我也没有特别喜欢卡农跟梦中的婚礼，只不过一时只能说出这两首名曲……
「谢谢。」青年再一次道谢。
……他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平白无故拦住他，又说了一堆废话。
我突然感到有些气馁。
「你也喜欢钢琴吗？」很难得地，青年主动开口了。我见机不可失，连忙回答。
「喜欢！」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又说：「只是我不会弹……」
青年又笑了，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教你。」
「好、好啊，谢谢！」因为他的笑容，让我不假思索答应。
「我最近都会在家，你想来时按门铃就好。」青年说完，不待我回答就开门进去了。
我在原地愣了几秒，脸颊有点热热的。
却止不住一脸傻笑。
当晚，读书时，隔壁又传来悦耳的琴声。不过不是那首「追忆」曲，而是卡农。弹完後，正猜想他今天怎突然换首曲子，一道熟悉的旋律随之响起。
我惊讶地丢开书本，整个人贴在墙壁上聆听。
这首是梦中的婚礼！
先是卡农，再来是梦中的婚礼。这两首曲子不就是我在白天无心提到的吗！没想到，他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这种想法让我更加兴奋，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受到注意的小孩一样，无法言喻。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到，不过我还是隔着墙壁，向他说声谢谢。
他并没有回我，只是安静了一会儿。之後，熟悉的追忆曲再度响起。
我坐回书桌前，让琴声伴着我读书。
不知为何，心情变得好平静。
隔天，厚脸皮的我马上付诸行动。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按了他家的门铃，没多久，青年为我开了门，脸上挂着昨天的笑容，登时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青年的家很乾净，只摆着几个主要的家具跟钢琴，便无其他的东西。看得出来，钢琴大概是他的生活重心吧。
之後，我们开始熟稔起来，我有空时也常常往他家跑。说是学琴，倒不如说是藉此机会接近他。
学了一段时间，音感极差的我从来没有弹好过一首曲子。最後只好宣告放弃，乖乖坐在一旁听他弹琴。
弹琴时的青年，整个人彷佛被某种哀愁的氛围包围着。只见他手指灵巧地在黑白琴键间跳跃，彷佛不受外界的干扰，整个人投入旋律当中。
琴声依旧令我陶醉，但他弹琴的模样却也让我着迷。
不管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还是他弹琴时的哀伤神情。
青年的外表纤细，气质乾净透明，弹出来的曲子却充满丰富的感情。让我不禁猜想，他的内心世界是否也如同这首曲子一样？
那般悲伤，那般惆怅。
也那般令人疼惜。
相处了一阵子，青年还是如同初见那样沉默，只有在谈起钢琴的事情时，唇边的笑意便会加深，侃侃而谈地说出他崇拜的钢琴家。
纵使我一点都听不懂，只是安静地陪他进入这个我所陌生的世界。
这一天，我们坐在琴前，他弹着，我听着，这一刻琴声取代了语言。
钢琴旁的窗户半掩，吹进来的风很温暖，也稍微带走一些琴声的忧愁。
追忆曲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地享受这片刻宁静。不经意地，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没有继续弹琴。
我侧头，偷觑着他。他闭上眼，彷佛沉浸在和煦的暖风中，唇角微微勾起。
这画面落入我的眼里，似乎引起了内心深处不知名的悸动。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却是我和他认识以来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你睡了吗？」我问，虽然我知道答案。
「没有。」他说，但没有睁开眼睛。
肩上的那股重量也没有离开。
我把手放在琴键上，开始随意地敲了几个琴键。那些不成调的音，连曲子都称不上，但我还是像小孩般继续弹着。
因为，我怕胸口那加剧的心跳声，会传入他耳里。
每天晚上，青年一定会弹那首追忆曲。
对於他，我不是很了解，也从未过问他的私事。
只是，每夜琴声响起时，心中那股异样的情愫却日渐增长。
毕业後，父母决定举家搬到台北努力打拚，退租了这间房。想到再也听不到这首曲子时，我就感到有点惋惜。
临走前，我来到他的家门前，按了门铃。
他开门，一同往常地笑说：「进来吧。」
我摇摇头，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那个，我明天就要搬走了，搬到台北……」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有回话。
我也没多说什麽，只是递了一张纸条给他，上头是我的手机号码。
「希望以後还能继续连络。」我说，拿着纸条的手却有点颤抖。
我没有刻意跟他要电话，这种含蓄的举动或许是最好的告白的方式吧。若他不接受，也不会为他带来困扰。
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後，却没有收下的意思。
「对不起，我……」
没料到他会当场拒绝，我有点失落，但还是强硬地将纸条塞回他手中，之後便胆小地跑了。
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手机那头，也从未传来他的嗓音。
起初，我有点失落。
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生活的琐事给盖过去了。毕业後，迎来的是一连串的新挑战，不论是初出社会的压力，还是不同於学校单纯的人际关系。
我努力适应新生活，克服社会所带来的挑战。期间，也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们感情很稳定，当年对他的感情，就这样被我遗忘在心中的角落。
时间飞逝，十几年过去，我也开始迈入中年。
本以为人生可以安稳的进行，一场金融风暴却让我们家陷入经济危机，论及婚嫁的女友也在此时选择离开了我。
陷入低潮期的我几乎夜夜失眠。
奇怪的是，快被时间抹灭掉的回忆却悄悄浮上心头。
这些失眠的夜晚，我的脑海里竟响起那段熟悉的旋律，思绪也不自觉回到那年听他弹琴的日子。
被生活逼得快喘不过气的焦躁也渐渐平静。
老实说，回忆里他的长相已变得有些模糊，但印象中那双乾净修长的手仍旧清晰。
还有，那首悲伤的追忆曲。
陷入回忆的我，毅然地决定暂时搬回当年那个老旧的公寓，算是让自己沉淀一下。
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我不禁开始想像，青年现在变得怎样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住在那边？结婚了吗？
是不是老了好几分，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还是清秀如昔？
是否还每晚弹奏那首曲子？
想着想着，我越来越期待，那股兴奋的心情就如同当年初识青年一样。
对他的思慕之情也开始重燃。
搬回来时，正巧遇到楼上邻居要搬家。那位邻居我并不认识，只是向她礼貌性地点点头。
我抱着紧张的心情，来到青年的家门前，正准备按下门铃时，那位邻居却神色紧张地冲过来阻止我。
「先生！你千万别靠近那里，里面有鬼啊！」五十多岁的欧巴桑紧张兮兮地把我拉到一旁。「那间房曾经死过人，听说他的冤魂还留在里面。」
「你在说什麽？」我皱紧眉头，有些不悦。
「听说啊，那位房客是死於癌症，生前还是一位无名的钢琴家，就是死都不肯把琴卖掉，才会病死。」
听到这里，我整个人傻住了。邻居没有察觉，还喋喋不休地继续讲。
「他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是里面传来屍臭味才被人发现的。」
我没有回话，任由邻居讲下去。
听说，他被人发现死的时候，是坐在琴前。好像到死前一刻仍在弹琴，直到禁不住病痛折磨，最後趴在琴键上迎接死亡。
听说，他死前手里握着一张纸条，揣得死紧。别人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的手扳开。
听说，纸条上写着一组电话号码，只是数字糊了，辨识不清。
一堆听说，从欧巴桑嘴里讲出来很平常，像是在叙述某件八卦。
听在我耳里，却是某种深沉的悲伤。
原来，青年在我搬走一年後就去世了。
邻居说，到了夜晚那间房偶尔会传来钢琴声，让她吓得要命，故而决定搬家。现在，这栋破旧的公寓大概只剩下我一人。
我并没有吓到，也没有流下泪。只是，忆及当年青年弹琴的模样，内心却开始陷入无底的哀伤。
後来，我决定将青年住过的房也租下，房东得知时还高兴地请我吃饭。
睽违多年後，我再度进入那间房。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场景，只是家具跟钢琴都布满厚厚的灰尘，因为这里就连房东都不敢踏进来，所以多年都没有清扫过。
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让那间房恢复成当年的模样。
坐在琴前，我不舍地抚着琴键。回想他当年弹琴的画面，以及那抹淡淡的微笑。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我呢？」我不觉喃喃自语。
「对不起，我回来了。」
「对不起……」
说着，眼睛一热，泪水迅速滑落。
压抑已久的悲恸情绪全在这时宣泄出来。
我逃离这乘载太多回忆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家。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靠在那道薄薄的墙壁上，泪水却无法停止。
这时隔壁竟然传来熟悉的旋律，我停止哭泣，倾耳仔细聆听。
没错，是那首追忆曲。
旋律既完整又清晰，彷佛隔壁真的有人在弹琴一样。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谢谢你……」
回我的，还是那首熟悉曲子，就如同当年一样。
之後，我一直住在这里，从未搬过家，也没有再娶妻。
单身的日子虽然有点无聊，不过隔壁偶尔响起熟悉的旋律总会陪伴我。
追忆虽然揪心，但我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