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如此沉重的两个字，竟然是从八岁的小孩口中讲出来。
没有前世记忆的我，似乎也跟着沉重起来。
※
那天过後，他们相处的模式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小宇坚定的表情，还很清晰地印在孟扬的脑海里。
还有那段不存在於他回忆中的过往，总让孟扬不自觉放在心上。他其实并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相信小宇，但又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小宇的这句话。
我是你哥哥。
一直以来都是独生子的他，“兄弟”这个名词跟他完全无缘。
小时候在学校时，只要孟扬听到同学炫耀自己的哥哥很好，很会照顾弟弟之类的话，不服输的他总会回呛独生子才幸福。
例如，一个人就可以独享所有的玩具，不怕兄弟姐妹来抢；一个人就可以独享父母的爱，不怕父母偏心。
一个人也可以很快乐。
但是，表面嘴硬的孟扬心里明白，他其实很渴望能有兄弟姐妹，尤其是听到那些同学分享一些和兄弟姐妹有关的回忆，孟扬就更加羡慕了。
结果，现在他的身边还真的出现一个哥哥，只是这位哥哥不仅不是人，年纪还比他小，这跟孟扬的想像简直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小宇会主动跟孟扬讲起上辈子的事情，孟扬也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些故事。虽然他也曾把自己置身於故事中，但这些对他而言还是陌生的，没有任何熟悉感。
「我们都被爸妈抛弃，丢到这个孤儿院来。
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哭得很厉害。
我对你说，我们来当兄弟吧，我当你哥哥，你当我弟弟。
这样我们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说这些的小宇，神情看起来有点寂寞。
让孟扬想到，他弟弟死後，他又回到孤单一人了。
「我们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孤儿院里没有人比我们感情更好了。
你曾对我说过，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从那天起，我也在心中发誓，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不会丢下你。」
小宇沉默了，孟扬知道他想到了什麽。
只是，孟扬突然有点难过，不是为前世被抛下的自己，而是为亲自打破誓言而痛苦的他。
「我们约定好，等我长大後，我会带你离开孤儿院，
来建造一间属於自己的家。
在那里，我们不用受院长还有其他人的欺负，
我一直想要赶快长大，带你离开。」
小宇的话无形中透露出了那间孤儿院的黑暗面，可他却说得云淡风轻。
「那天我带你到附近的河边玩。
其实我一直不敢接近那地方，因为我怕水，
可是你吵着想玩，不想待在孤儿院工作，於是我们就偷偷溜出来了。」
孟扬以为，讲到这里小宇会停下来，但他却还是继续讲下去。
他不禁心想，对小宇来说，这是否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
不断阐述自己的罪行。
「我站在一边看着你，你在河边玩得好开心，
结果，你突然跌进河里，不断求救，我慌张地想找东西，看能不能救你，
那是一处偏僻的地方，当时根本没有人。
我不敢跳下去救你，只能跑回去找人求救，最後你还是……
对不起、对不起……」
小宇一直重复对不起，但孟扬不知道那位去世的弟弟，是否听见了哥哥的道歉？
「隔天，你的屍体被人捞了上来。
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了，
每天夜里，我都梦到那天的情景，你不断对我求救的画面，
我来到河边，也跳了下去。
再多的恐惧，都及不上我背叛你的罪恶感。」
听到这里，孟扬几乎能想像小宇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选择死亡，但他依旧不敢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只是一个小孩。
「後来，我找到了现在的你，不过我知道你喝下孟婆汤，记不得我。
我从你在婴儿的时候就跟在你身边，你似乎可以感受到我的存在，
看到你有了新的家庭，我很开心。
从前你老是哭着找妈妈，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父母。
我很替你高兴。」
说这话的小宇，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可是，为别人得到幸福而开心的他，有没有想过哪天也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孟扬想问，却开不了口。
说到底，孟扬对上辈子的事情根本没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叫孟扬，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没有任何兄弟姐妹。虽然，据小宇所说，他是因为喝了孟婆汤，才会洗去前世的记忆。
但这记忆似乎洗得太过乾净，让他对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没有感觉。
孟扬本来想问小宇会不会是找错对象了，真正投胎转世的弟弟其实在别处等着他。但一想到小宇认真的神情，孟扬就硬生生把这些话给吞下来。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身上却肩负无比沉重的罪。
有时候，孟扬会心想，见死不救是种罪吗？甚至罪无可赦吗？
即便孟扬听过自己上辈子的死因，他也不认为是小宇的错，更不觉得那是种罪。
只能说，那是场意外，在这世上天天都会上演的意外。
这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由这辈子的他来对小宇说这句话，他会释怀吗？但孟扬始终没有开口，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上辈子死前的心情是什麽。
真的是恨吗？对见死不救的哥哥。
孟扬完全没有记忆，他只知道，听完这故事的他，没有感到任何恨意。
有的只是沉重。
虽然他们还是会打打闹闹，但自从孟扬知道小宇跟在自己身边的缘由，也发现小宇看他的眼神就像对待弟弟一样，永远多了几丝宠溺的意味。
被小自己几岁的小男孩这样看着，孟扬起初也感到不太自在，但是长久相处下来，彼此也培养出感情来了。
小宇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叫我哥哥”、“我是你哥哥”。
而孟扬也总是毫不在乎地回“我才不要这麽矮的哥哥”。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没有刻意的包容或忍耐，当孟扬想逗他时，也会故意开玩笑。
唯独上辈子的事情，孟扬从来没有开过玩笑，因为他知道小宇也没有开玩笑。
自从习惯小宇的存在後，孟扬才知道，从前那种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玩的生活叫“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