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26
26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能如此坦荡去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但为什麽现在却会真的这麽做了，自己也不明白。刘吉人没有回答，他擦擦可美脸上的眼泪，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狗骨头他们在部落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一早，又要循着原路回去，这段路程其实非常远，先下山到埔里，再转上往北的高速公路，绕过北台湾，然後再回宜兰，狗骨头现在是一家鞋店的店长。本来他们可以省下不少路程，直接走横贯公路就好，只是台风刚过不久，就怕中途还有松动的土石容易造成危险。
「你到底想通了没有？」离去前，狗骨头的男友被刘吉人他们拉着一起去搬菜，部落中的人们拿了为数不少的蔬菜，装成好几大箱，全都要让他们带回去。狗骨头把可美叫到一边来问。
「现在恐怕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可美苦笑着摇头。
「什麽意思？」
「我这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真的很荒谬。」持续摇头，可美说：「昨天去清境农场，我什麽话都跟他说了，只想要一个答案，结果他屁也没放一个。」
「什麽话都跟他说了，这句话有语病。」狗骨头说：「你到底说了什麽？」
「因为有个狗头军师给我乱出主意，叫我跳开一点，别去管那些被特写放大的小细节呀，所以我就问他，如果一切都不要考虑，就只是最单纯的爱与不爱，我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
「他不肯给？」狗骨头一脸诧异。
「你说现在是什麽情形？」可美摊手。
「要嘛他瞎了，要嘛他脑袋有问题，」狗骨头难以置信地说：「再不然就是他本来对你有兴趣，可是因为我来了，看到我，他就临时改变主意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快点滚回去吧你。」随手抄起箱子里的一颗高丽菜，可美已经准备砸过去。
为什麽会没有答案呢？刘吉人那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眼睛里传达出来的，绝对不只是简单的拒绝之意，难道那些问题真有那麽重要吗？可美想要的只是一个最直接的爱或不爱，二选一的答案而已。
送走了狗骨头他们，站在路边，可美稍微侧头，看看站在身边的刘吉人，他一如往常，脸上带着笑容，双手插在腰间，正目送着远去的车子。
「你现在有空吗？」可美问他。
「还好，等一下要到农药店去一趟。」刘吉人说那个老板家里有喜事，正需要人手帮忙，他还得赶过去。
「噢，那就算了。」可美脸色有些黯然，她本以为这会是悠闲的一天，想找刘吉人一起去那个看流星的小山头的。
眼看着刘吉人朝着小货车走去，正把一堆杂物通通往车斗上搬，可美很想跟着一起去，但才刚跨出一步，却又忽然气馁了下来，她知道刘吉人一定是故意的找事推托，甚至是故意回避，不肯跟她独处。没有答案，这个男人给不了一个答案，如果给得出，那时他早就回答了，对吧？又何必需要可美再三逼问？但问题也就在这里，可美不懂，为什麽那麽简单的问题，刘吉人会答不出来，还得这样推三阻四。
「你的腿还要多久才会好？」一个声音在可美的背後响起，低沉而沙哑，回头一瞧，正是村长。
「大概再一阵子吧。」除了刘吉人，整个村子里最让人摸不透也猜不着的，大概就是这个村长了，可美看看脚上的石膏，说：「你可别乱出主意整人喔，我现在别说跑了，连走路都有困难。」
「说话客气点，什麽叫做乱出主意整人？我是那种人吗？」村长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可美唯唯诺诺，不敢反驳，但心里想：对，你当然是那种人。
村长哼了一声，见四下无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又说：「不用担心，我现在派给你的，可是一个最轻松的工作，手不用抬、腿不用跨，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吩咐，用点小脑筋，再动动嘴巴就可以轻松搞定。」
「难道是要叫我去说相声？」
「罗唆，不要打岔。」村长说：「你刚刚听刘吉人说了，卖农药的老何他家有喜事，对吧？」
「对呀。」可美不晓得这与她的第六件工作有何关系，傻愣愣地点头。
「我跟你说，老何是个平地人，单身汉跑到山上来工作，娶的也是我们原住民，而且一样是赛德克人，所以也算得上是自己人。他老婆前几天生了个女儿，昨晚刚回来，今天就要在家里宴客，但是人手又不足，就是这件事，他需要刘吉人去帮忙。至於你，我要你现在跟着一起去，陪着去何老板他家。」
「但是我的脚……」
「闭嘴，不要打岔！」村长又瞪了她一眼，说：「你现在快点跟上去，去那里跟何老板多说几句好话，也叫刘吉人多带一点东西去，看要什麽青菜水果之类的，不然小米糕或小米酒也可以，我家还有一堆竹子，你也扛去，还可以做竹筒饭。这些通通准备好，到那边之後，你不必自己动手，叫刘吉人去做就可以，而你要负责讲话，要尽量讨好何老板，多说点让他开心的好话。」
「为什麽……」可美一头雾水，完全不懂这麽做的意义，村长又瞥眼四下，再确定一次无人偷听，这才靠近可美的耳边，对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车子从山上下来，村子距离农药店不算太远，只是路况不好，沿途颠簸。农药店今天虽然休息，但照常开了大门，人们川流不息，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有些搬张塑胶板凳，坐着抽菸喝茶，还有一群人则在店门口的角落忙活着，要整治今晚的菜色料理。
刘吉人在路上问了几次，但可美坚决不肯透露，她说这是村长的交代。「你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听村长的话了？」刘吉人指着可美脚边的燕窝礼盒又问：「那不是村长送你的吗，自己不喝，难道要拿去送何老板？」
「我自有妙用，这个你别管，我现在只是不想把任务给搞砸了而已。」可美横了他一眼，「就剩这两件事了，早点办完，我就可以早点走人，省得留在这里，妾身不明，多麽尴尬。」
「别老爱记恨好吗？我只是……」
「东拉西扯的理由就不必浪费时间再说了，等你愿意讲答案的时候再约我去那个地方就好了。待会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谁也不要妨碍谁，好吗？」手一摆，可美不让他再继续罗唆下去，本来她一直摆着低姿态，想跟刘吉人好好把话说完的，但既然人家不领情，那麽她也不想再这麽低声下气，免得有碰不完的软钉子。
一到农药店，人们立刻簇拥上来，帮忙卸货。不必刘吉人解说或指挥，大家都知道竹筒饭应该怎麽做，许多农妇们比他还擅长掌握火侯，人家立刻开始动工，而刘吉人则负责帮忙做点其他的杂务。
走进了店里，何老板还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流氓样，要不是已经见过几次，算是稍微有些认识，可美其实还挺害怕这种长相的人。打过招呼，喝过一杯茶，还走进他们的卧房里去看了新生儿的模样，也跟何太太打过招呼。她知道如果想搏得何老板的欢心，最好的方式就是称赞这小婴儿的可爱，讲了一长串的好话，一会儿说小女婴白胖可爱，以後一定健康漂亮，一会儿又说女孩子大眼灵动，将来肯定聪明伶俐，几句简单的场面话若是从其他大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还显得缺乏诚意，但在可美这一脸还算青涩的女孩子口中说出，似乎就反而动听许多，说着，她还掏出了一个由村长准备好才交给她的小红包，塞到何老板手上，说这是要给小朋友的。
「那你可以直接给她，没关系的。」何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很客气地说。
「怎麽会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呀，何老板，你不知道钞票上面有很多细菌吗？虽然隔着红包袋，但万一小朋友把袋子弄破了，碰到那些钞票怎麽办？所以你这个好爸爸就帮帮忙，先替她收着吧！」可美故作夸张的表情，把红包又塞回何老板手里，跟着提起燕窝礼盒，一并也交给何老板，她说：「我看今天很多人都带了礼物要给小宝贝，可是这盒燕窝不一样，这是要给妈妈的。」说着，她绽开温馨的笑靥，「妈妈哺乳很辛苦，一定要先把身体照顾好，才能给小宝贝营养，对不对？」
何老板真是心花怒放，对可美深深感激，退出房间後，走回一楼的店面，可美指着店里的各种瓶瓶罐罐，好奇地询问起用途，何老板心情一好，说起话来也特别有劲，各种山上种菜的用药与施肥方式，以及他自己是如何在山上帮大家调配药物、协助改善病虫害的贡献全都巨细靡遗地讲了一遍。
可美不是来这里上课的，虽然脸上始终带着兴味盎然的表情，但听着听着，趁何老板讲话的空档，她伸手指指墙上，故作惊讶地问：「这真是太有趣了，怎麽会有这东西呢？」
何老板顺着可美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顿时一笑，原来那面木板墙上写的是附近几个部落中，跟农药店有帐款积欠的名单，可美仔细一瞧，刘吉人这个部落里的欠帐名单还不少，只是大家所欠的金额都不算太大就是了。
「以前人不都这样吗？欠了钱就写在墙壁上。」何老板笑着说这原本只是一种开玩笑的戏谑作法，但後来写着写着就写成了一种习惯，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何老板是个宽容大方的人，可以接受农民们在阮囊羞涩时必须赊帐的无奈，而且他这人脾气好，修养好，连度量都好，平常也不会急着追债，总是带给大家无数的方便。
「这样做生意不怕亏钱吗？」虽然刚刚的演出难免夸张，但这是可美第一次看到这块板子，心里是真的有些诧异。
「能亏多少呢？顶多只是少赚一点而已啦，你瞧瞧那些金额呀，真正会欠大钱的其实都嘛是平地人，原住民很少有欠下大笔款项的，而且最多也只是拖上几个月，通常不必我去催，他们收成後，赚了钱还是会来把帐目结清呀。」何老板说。
「噢，那你这次可能有得等罗。」可美指着自己部落的那一栏，说：「您瞧，黑猫的欠款有八千多块钱、哈士奇也欠了四千二，还有後面那几个，他们那些人的菜园在这次台风都受到了影响，有的人搞不好都血本无归了，要等他们把菜园给恢复，再等新的菜苗种下去，还要再过几个月，有收成了才能还钱呢。」
「这次台风有那麽严重吗？」何老板疑惑。
「可不是吗？」叹口气，脸上露出哀凄的神色，可美说：「虽然我只是个外人，但是好歹也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几乎每天都跟着大家一起下田工作。我这两天特地去菜园里看了一下，唉，真是惨不忍睹，他们的未来该怎麽办，实在很让人担心哪。」
「没跟政府申请补助吗？」
「政府？天高皇帝远，有哪个官员管得到这里来吗？何老板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这里大家的困难，对吧？」说着，可美又喟然长叹，说：「现在整个村子里，大家愁眉苦脸的，谁也不晓得该怎麽办才好，看到他们那样，真的很让人鼻酸哪……」说到这里，她的眼眶一红，还真的眩然欲泣。
「好，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罗唆了，一句话！」何老板豪气顿生，拍拍胸口，说：「政府不帮、别人不帮，都没关系，我来帮！」
「您帮？你要怎麽帮呢？」可美露出疑惑的眼光。
「待会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拿桶油漆来，把你们村子的欠帐都涂掉，也不用他们还了！」
「天哪，这怎麽可以呢？」假作惊慌的模样，可美赶紧阻止，但何老板豪情万丈，又哪里是可美能劝得住的，他挺起胸膛，说：「你夏小姐虽然只是个外人，但今天却对我老婆小孩这麽关心，又愿意帮村子里的大家下田耕种，你都有这样的心胸了，我怎麽可以落後呢？输人不输阵呀，对不对？」
「何老板，您真的是个好人呀！」可美的眼泪真的快要流出来了，「我代表村长，代表整个部落辛苦耕种的农民们，向你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您真的是太伟大了！」
-待续-
有些办法不是正确的办法，但有些不太正确的办法却往往可以是好办法。
「这种偷抢拐骗的事你们都干得出来，我看你乾脆嫁进村长家算了。」刘吉人知道真相後，他这麽对可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