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洛和路晓秋最後一次见面,就是在男生的葬体後一起吃雪糕的那一回。
之後叶洛一直忙碌着工作,没有再理会这个女生。他几乎遗忘了,早些日子在咖啡室遇到过她。
而那他拾到的那本画册,也没有机会还她。叶洛记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後。
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下班到咖啡室去的叶洛几乎全身湿透。
风铃依旧尽责地响,咖啡室只有那坐在角落的一个顾客。那是一个长发的女生,她用了灰色的缎带束起马尾。
女生背着大门坐,拿着一枝笔在如同桌子一般大的画册挥动。
静寂的咖啡室里连针头掉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楚,「阿洛!」小悦和阿轩异口同声唤他,那个灰色缎带的女生回头。
「啊?」这是几不可闻的抽气声,粉蓝缎带的女生连手中拿着的炭粉笔都掉下来,诧异地看着门中湿淋淋的男人。
不只是女生的错愕,叶洛愣住了。
以为路晓秋那天只是求职而来,却不料还会在这遇上她。
「叶洛?」「路晓秋?」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提问。
然後就是相视而笑。
阿轩和阿悦相视一笑,然後心有灵犀地主动替叶洛准备饮品和食物到角落的桌子去。
他走到她的对面坐下,然後带点生硬的语气道:「很久没见。」叶洛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他没想过会再次见到路晓秋,更没想过二人还见的时候该说什麽辞。
路晓秋为他的话而笑,「上个月我们才一起去吃雪糕,这哪里是很久?才一个月而已。」她低下头拿起炭粉笔,继续她的作品。
语毕,二人陷入静默。
叶洛专心看着她的作品,她继续埋首在大型画册的设计。
炭粉笔的画作是近似叶洛能看见的色彩,画纸上只有深浅的灰色线条交错。叶洛安静地看着她,发现每次遇上她,她都会给他一个别样的感觉。
今天的路晓秋,是个专注工作的人。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叹气。「终於搞定了!」然後伸伸手脚,把画纸小心放到画袋里去。
叶洛看着她的动作出神,还没反应过来。
「叶洛?」怎麽了?他在发什麽愣?路晓秋有点不满,推推他放在桌上的手。
叶洛的手很温暖,和她的不一样。
自从男朋友离开後,也没曾碰过一只比他更温暖的手。她的脸刹时烧红了一大片,叶洛回神时只见对坐的路晓秋脸红。
「是太热了吗?我让人把冷气调低一点。」他丝毫没有发现刚才她触碰他的手有多冰冷,只看见她的脸上一片绯红就准备回头让阿轩把室内的气温降低。
路晓秋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被发现之後下意识地摸摸头上的马尾,「不,气温刚好。」
「我……」「你……」二人同时说话,然後听到对方的话时大家不约而同地住口。
「你先说吧。」「不如你先讲。」再次一起发话,这次二人也有点尴尬。
其实叶洛很想告诉她有关那本遗下的画册,但思量甚久还是没勇气说出来。他不知道怎样开口说,更不知道如何向他说那天他也在场。「其实没有什麽要紧的事情,我只是好奇你怎麽会来这儿。」语气轻松,他垂眼喝口咖啡,不忘瞄向路晓秋那边看着她的表情。
「他……火化仪式的後续和上位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不知道为什麽,她觉得要和他打开话匣子,不得不由男朋友的事情来带上话题。「所以,我就来这里。」
沉默了一会,路晓秋再道:「在他过世之後,因为家人不愿再理会他,我曾经在这里求一位朋友的父亲的聘请,不那让做的话,我大概也没有钱替他办葬礼。」像是回想那天的情况一样,他觉得路晓秋望向上次坐着的位置。「其实那次来到的时候,我很喜欢咖啡室的格调,碍於那天我要求职没再久留,於是我告诉自己得再来这里光顾。」
他觉得路晓秋的身旁有一阵灰暗的雾,她失落时总是有一阵名为悲伤的雾笼罩,让他觉得离她好远。
「嗯。」叶洛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连他们的对话都没有听漏过半句,「原来是这样。」轻喃。
「难得在这里遇上你,这一顿让我请吧!」路晓秋说得从容,视线由那张桌子转移到叶洛身上。
听罢,叶洛冲她一笑,笑容却有点奇怪。「还是让我请你吧!毕竟我也是这咖啡室的一个小股东。」
他的话让她睁大双眼,右手掩着嘴,「怎麽会?你欺骗我吧?」惊异地呼叫。
「骗你的是小狗呐!尽管吃吧,这一回让我请。」他拿了她的画册,怎好意思要她再请?
每天晚上回家後,他总会倚在书柜,用食指摸着画册的书背。
他很喜欢她的画,画功细致,设计并不华丽,但简约优雅。他相信能住在她设计的房子里一定会很舒服,没有丝毫压力。
他没有勇气还她,因为他对画册爱不释手。为表歉意,他不介意让她免费吃一顿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然後学古人一样抱拳作揖。
二人相视而笑。
自杀的人,最後看到的到底是什麽颜色呢?
那麽,被遗留下来的人,又应该是什麽样的颜色呢?
那个抛下这两句说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正在过着新生活。
然而,他永远都不知道,当初的一两句无意之语,牵动了两个陌生人的一颗心。
叶洛的确被这两句话触动了,他实在很想知道路晓秋给那个人的回答。原本他对有关颜色的事情亮不在意,但认识了她以後,他发现其实他身边开始有淡淡的色彩。
虽然他不知道颜色为何物,但他能感觉到色彩慢慢走近。
也许,一直以来只是他看不清吧?
转眼间,秋天已过,世界正式转化成一片真正的灰白。
终於踏入叶洛认为最真实的世界,四个不同的季节里面,他认为自己与它最为贴近。
所以他最喜欢冬日的来临,这是他熟悉的冬。
那男孩子的葬礼已完成了一段日子,按道理这工作是可以完全放下的,然而,事实却尽不如此。
「请坐。」叶洛把座椅上的东西往工作椅上一放,暗暗吐糟的想道:唉!糟糕,一会儿又要花好一阵子的时间收拾了。「不好意思,工作的地方比较乱,请不要介意。」他抬头对那位客人尴尬的说道。
毕竟他明白他的工作地方有多混乱,也清楚别人到来的时候会予人一个不太好的印象。然而,男生工作的地方就应如此,而且男生打扫办公室的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虽然多请ANSON回来,但工作量实在太多,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好好的收拾收拾。
「不,是我冒眛来访,打扰了你真不好意思。」女人向叶洛微微一笑。
她的笑容很虚弱,彷佛受到了岁月的催残般,随时会被毁坏掉。
「我儿子的丧事……那天,实在是麻烦你了。」坐下来的她突然站起身向叶洛躬身道谢。
「太太,快别这样说,我是什麽都没有做。」这是事实。叶洛扶起那女人,待她在座位上坐好以後,他才放心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啊。」
这是事实,客人付钱让他打理,他自然应该把该做的事做好。而且,路晓秋办的葬礼很简单,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麻烦,这反而是他最轻松的一件工作。
「关於这个问题……」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公文袋递给了我,并示意叶洛打开。
当他会意後,打开来一看,却让他很意外。
「对不起,太太。我不能收。」叶洛马上把手上公文袋绑好,退回给那女人。「丧礼的事,路晓秋小姐已经付了全数款项了,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再收这一笔额外的费用。」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这是什麽意思?葬礼也完成了好一阵子,这个女人来到这里,有什麽用意?
总不会只是为了给叶洛这点钱。
「……晓秋……」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也没想要勉强我,她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忧伤的深蓝色。「请问,那孩子……那孩子还好吗?」
那孩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续道:「晓秋她……没想到她对我家的儿子竟是认真的啊……」她像是在回忆着什麽似的,眼中明显地透露着属於回忆的味道。语气也带有浓浓的哀伤,附近的磁场被她的回忆所影响,周围都弥漫着悲伤。「他大学以後就离家出走,我们认定了晓秋是个女孩……他们……平日都爱到晓秋家附近的沙滩……」话中的哽咽让她把话停顿了好几次。
「……太太,你的儿子是不是喜欢草莓雪糕?」不知为何,叶洛开口问了一句连他自己也觉得意想不到的说话。
「是晓秋告诉你的?」她隐隐带点激动,身体都颤抖着。半响,还是回复平静。「嗯,犬儿就是这麽孩子气,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也许是想到儿子学业的成就,她有点释怀。
「是吗?」原来不止性格不同,学历也差这麽远啊。路晓秋是怎样和男生认识?他们是怎样相处?
「……我想问,我家的儿子……离去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她抬头对着他,彷佛要从叶洛的眼中知道答案一样,四目交接,那是一个母亲的眼神,可是却透露着无限的悔意。
「……很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叶洛道歉,他没有办法回答她,只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老实说,一个已死的人,又怎能有什麽样的表情?或者,如果要让他强行去形容的话,那就是一片让人无法释怀的惨白吧。
可是,他不想这样回答女人。
「不过,请不要怪我多事。死去的人无论是什麽样的表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毕竟当一切已不存在的时候,它就只是一段回忆而已。反而,我觉得呐,有时候还是多关心身边的人或许还比较好。」因为死掉的人不会再记着过去的事,只因他已没有了未来。反之,活着的人却会因为死掉的人而产生莫大的转变。
他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况,所以他不希望女人一辈子活在有儿子的回忆中。
已经离开了,倒不如向前看,好好为死去的人活着。
「这是经验之谈吗?」她抬首看向窗外,雨,正一点一滴,无声无息的落下。
「哈哈,算是吧。」他苦笑回应。
这个世界,有着形形式式的人,而且这些人都有着属於自己的故事,只属於自己的颜色。他重新再领悟了这句说话的意义。
或许,色彩并不是这麽表面的东西。
也或许,上帝就是为了要让叶洛去领悟这个道理而抽走了属於他的世界的颜色。
他开始有一点释怀了,失去了「表面的颜色」并没有什麽大不了,只因为他还是拥有着属於自己的一片彩虹。
「太太,或许,活着的人所看到的,会不会是一片彩虹色?」叶洛也顺着女人的目光抬首看向天空,忽然,他很想要见见那女孩。
那个让他发现原来红色到底是什麽颜色的女生。
「啊?」女人转头看向我,一脸的不解,像是刚才太过投入外面的雨而听不见叶洛的话。
「是你儿子墓志铭上要刻的句子,对了,你也应该要知道的。」他从桌上找回那张写有那两句说话的字条,嗯,好像有点能想像眼前的人看到这些之後的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