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漆漆 — 【黑漆漆】

正文 黑漆漆 — 【黑漆漆】

其实没有理由这样难堪。

「爱不该如此卑微。」

这麽说着实在有些俗气,但摸摸镜中泛白的脸,我还是开口。

宛如一条笨拙的鱼,吐出连串的泡泡。

「你太卑微了。」

泡泡里蕴含我颤抖的声音,听上去一戳即碎。

我用泡泡破碎时的微小音量,向镜中的自己反覆说着。

「你太卑微了。」

如果我是一朵花,其实也没有理由这样枯萎,既然知道那一面太阳不会再升起,那何不去寻找别的太阳?

不想找,那就该知道──

「你只剩这一面黑漆漆。」

独自一人的浴室中,我对自己说着。

蒸气氤氲我的眼,模糊的视线中,我定定望着镜中朦胧的倒影。

「但是,无论在一片漆黑里想起谁的面容,你知道我们还是得活下去。」

听见自己那麽说着,眼睛流了什麽,其实我不怎麽在意。

一片漆黑里,我想起李尚。

温儒的笑脸,白净的眉心偶尔起些细细的绉褶,像在思索,更多的可能是思念,我是那麽猜忖的。

眼尾悦目的细纹在笑起时会整齐蔓延,眸子是浅澈的红棕色,看着我时非常认真,对於不擅长的话题会温吞许多。

认识李尚是在大学那年。

深刻的印象里,当年一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便与家人协议在外租个地方住,妈爽快的答应了,甚至替我联系她的旧识,说是以前的学生,目前买了房子刚好在我学校附近。

「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叫李尚。」妈优雅地笑道,说李尚高中三年都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右後方,靠窗的座位。

「很内向,有点孤僻,不是个喜欢吵闹的人。」

替我打理行李时,妈说着说着又笑了,有宠溺的感觉。

「一群人当中他总是沉默的听,沉默的笑,上台报告却意外的能言善道,很得人疼的孩子。」

我听着点点头,心底暗自拼凑他可能的模样。

也许戴副细框眼镜,学者的姿态。

会不会其实很高傲呢?我望着天花板思考,希望别是难相处的人就好。

结果难相处的是我啊,真糟糕。

第一天与李尚见面,他的第一句不是「你好」,那一刻,他探头探脑的视线胶着於我身後熙来攘往的人潮,直问:「老师呢?没有来吗?」

我一下子感到不解,半晌明白他指的是我妈,於是我定睛在他紧绷的脸上,摇摇头,答道:「没有,我搭火车来的。」

「啊、是吗……」他微声喃喃,看上去是不好意思了,呐呐地低下脸,搔搔後脑,阳光下的发丝微翘,随而说着:「请进、请进。」

他兀自回身入屋,拿了双拖鞋给我换上。

妈说的对,他的确很有礼貌,礼貌到我有些吃不消。

我尴尬的让他替我脱去帆布鞋,套上枣红色蔺草拖,频频道谢。

「我、我煮好饭了。」蹲踞我脚边,他仰面结巴,耳根子有些泛红,羞赧的笑,「那个,不介意的话、一起吃?」

我被问的一怔,俯瞅着他浏海下飘动的眼,不禁绽笑。

「好。」我细声的回应。

瞬间,我看见他撩起唇尾。

而後他稳稳地起身,领着我朝厨房走去。

摩登的装潢,壁纸却突兀的老派,估计是个保守的男人。我以余光瞄着他下颔的胡渣,青青点点的。

不知怎地,他的神情紧绷的带点威严感,估计是察觉我偷瞄的行为了。

半晌,我们拐个弯便步入橙黄色调的厨房,锅上的汤滚着冒烟,他连忙上前关火,慌张的模样惹得我发笑。

他回首望住我,瞬地呆了。

我不理解他突然的静默,只好渐渐歛笑。

以为是自己的笑声被误会成嘲笑,我顿时无措,下意识地赶紧坐上餐椅,挺直腰杆。

舌尖於口中躁动不止,欲澄清没嘲笑的意思却木讷地脱不了口,唇线抿直。

不料过会儿,李尚说话了,嗓音低沉微哑。

「你……你跟你妈、长的好像。」

眉眼弯起温文的弧度,他说尤其笑起来,真的很像。

「好像看见老师在笑。」他是那麽说的,并且问:「老师她、还好吗?」

唇珠浑圆绯红,柔软的随语句忽起忽伏,我看得入神,一时半刻反应不来,只愣愣地随口回句:「她很好。」

李尚欣慰的笑,吁出三个字:「那就好。」

之後他旋身将热汤提上桌,尽捞些鸡肉给我,自顾自的垂眸。

我听见他喃呐的声音。

「她以前很照顾我,是个很棒的老师。」

我望着飘摇热烟的鸡块,停顿下,不禁勾起唇尾。

「她也很照顾我,是个很棒的妈妈。」

李尚听得又笑。

「多吃点。」他温柔的叮嘱,随而替我添了碗饭。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李尚是个情伤很重的男人,与前女友分手後便没在夜间睡过,说是失眠。有时我半夜上厕所,还能透过他半掩的房门,窥见他裹条棉被阅读信件的背影。

一夜,脚步声令他敏感的转头,恰巧与我对视。

我看见他潸然流泪,小麦色面颊挂着水路延伸,滴落下颔。

我震惊的不行,片刻慌乱地连连欠身。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

只见他忙不迭地抹去热泪,扯出个勉强的微笑。

「没关系。」他不着痕迹地将信收起,尴尬地说道,「因为睡不着……看以前的信、打发时间。」

我听得唇尾抽动下,扭眉颔首。

「这、这样啊。」噙着下唇内缘,我垂下视线,「每天、都这样吗?」

「嗯。」李尚轻应,随而别开眼,「失眠症,早上偶尔会睡一下。」他简洁的说明,吞去浓重的鼻音,又自嘲地笑开,「幸好我是SOHO族。」

盯着他乾去的泪痕,我只得配合性地笑一笑,点点头。

忽视他眼底的碎片。

同居第二年,李尚的事业越渐忙碌,慢慢不再有时间覆读信件,深深的夜,拿来献给工作,直挺的坐於电脑前,键盘上的手指不停敲击,哒哒声充塞客厅的角落。

夏末秋初的某个夜晚,我刷过牙,闲散地步出浴室,恰巧望见坐於电脑椅上的李尚。

他的背影宽大,我出神的望着、望着,半晌问出一句:「还是不睡觉吗?」

李尚赫然回头,与我交目,又浅浅的漾出微笑。

「嗯。」

他点点头,给了肯定的答案。

电脑背光将李尚悦目的侧脸映得泛光。

说到底,与李尚之间,仅系着一层房客及房东的薄弱关系,对於他的忧喜与作息似是不该有所干预,涉过线是会被讨厌的。

大概是这样。

抿直唇线,我是那麽想的。

李尚不理解我突然的沉默,温吞的笑了笑,说道:「你先睡吧。」

我猛地回神,头微歪着问:「你呢?」

「一样,天亮就睡了。」

我听着一滞,随而压下眼睫,禁不住嘟哝起来:「每天这样很伤肝哦……」

「嗯,没关系。」李尚弯起柔软的嘴,无奈地笑道,「我不喜欢晚上睡。」

他轻轻皱起眉间,泛红的手指抹抹眼尾,说出如小孩子才会说的话语:「晚上黑漆漆的,会让我想太多。」

我愣了下,又歪首。

「想太多?」

「嗯,想太多……不想去想的、那些。」

听着他的回答,我目光上移,一顿,一怔,一忖。

我想起那些信件以及、他流泪的模样。

「是前女友吗?」我脱口问道。

他看上去很惊讶的样子,张口停顿下。

闪神过後,只见他颈子前倾,小声的问:「什麽?」仍有些愕然。

「不,没什麽。」

我摇摇脑袋,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不得了的句子,急忙走向卧房。

「晚安。」我急促的说道,随而伸手扭开门把。

老旧门板窜出些吱嘎声响。

「是、是前女友。」

离去前我听见李尚出声,细声低沉的声线难得沙哑,伴随门板摩娑的声音。

我听着怔然愣下,体温由指尖流失,握住门把的右手有些发软。

「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他是那麽说的,听得我霎时之间皱眉,心中一团不知名的火焰突兀燃起,我想我是一副愠怒的表情吧。

一个旋身,我望住他平静的脸。

「所以为了一个离开的人,就要慢慢弄死自己吗?」我压低嗓音的问,目光不自主的转瞪。

然而李尚却异常地淡漠。

「我没那个意思。」他说,然後微笑,皮笑肉不笑。

我感到越发不服,眉宇皱的更紧一些。

「不眨眼的话,眼睛会死掉。」

放大音量,我如是说着。

只见他一时半刻不了解我的比喻,只怔怔的盯住我。

「眨眼的话,眼睛会闭上。」我正经八百的开口,「眼睛闭着,告诉我,你看到什麽?」

黑漆漆。

──不是吗?

眨眼,闭上眼,看见一片黑漆漆。

害怕?难道就不眨眼了吗?

无论在一片漆黑里想起谁的面容,你知道我们还是得活下去。

但,翌日,我还是对李尚道歉了。

「昨天晚上,我不该那样……刺激你。」头压的老低,我盯住自己泛白的脚趾,嗓音细弱的表达歉意,「对不起……」

李尚听着笑了,替我倒杯牛奶。

「没关系。」他说,「你说的没错,人不能老是放不开。」

拿着把锅铲,他转过身煎蛋,由这角度我看不见李尚是怎样的脸。

只听见他微细着音嗓,问了要不要在一起。

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宛若出太阳一样。

「要。」

突然就在一起了,吓了我一跳。

不料没多久,就分手了。

过几天又复合,再分手。

吓死人了。

每段时期都非常短暂,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天。

最後一次同床共枕,半夜我听见他梦呓,模模糊糊,喊着那女人的名字。

李尚温润的嗓子唤的柔情,我震惊的不能自己,手指不自主就弯缩在一起,颤抖的不行。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麽。

即便过去分手的理由,早已是李尚的念念不忘,但这是首次──明明白白的将我击溃。

我的世界在眼前崩毁,倒塌,垮解,粉末。

我奋力试着咽回泛滥的泪,但鼻酸浓稠地冲上泪腺,我只得弓起身子,掩嘴呜咽,微声的让泪水烫过一切。

胃液不安分的翻搅,心频紊乱、跳拍。

我以为要死了,以为会死,倒入李尚怀里无声的死去,生命的最後也许听着李尚怜爱地喊着另个女人的名字。

悲凉的爱完一生。

在那过後,冬阳由帘缝钻入,打亮清晨。

终於我还是醒来,疲弱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古龙水柔暖地香味绕系在鼻间,我仰面望着李尚酣睡的脸,偏软的发丝垂落眉睫,看得我泛出点细泪。

李尚夜晚时的梦呓,在我的脑皱摺间穿梭流移,刮不去的难堪。

我挫败的掩面。

拗起指节,我揉肿双眼,眸梢一阵麻热缓慢地散开。

我阖上眼,颓然吁息,掌根虚软地抹除眼末微温的积泪,鼓了勇气便深吸一丝晨间的凉,推推李尚宽阔的肩。

没有发脾气。

我累的发不出脾气,只将他摇醒,说句分手吧。

他惊讶的顿时清醒,半撑起身,直问为什麽。

我只得呐呐地垂下目光,沉默半晌。

最终,我听见自己淡漠地出言。

「睡觉的时候,你叫了她的名字。」灵魂抽空般,语气冷硬,「人不能放不开。」

我不知道那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

搬走前,我擅自步入他房间,欲单纯地道别。

不料,浴室中水声哗啦,我这才惊觉李尚仍在沐浴,於是坐上他柔软的床,等待。

余光瞥见脚边摆着异物,我俯身瞅望。

──是信。

信件零零散散的被扔在床底,几封散落在床外,我捡起。

告诉自己不能看。

可是好奇心是很可怕的。

颤抖着手指,我终是拆开一封、两封、三封──

信末署名,是用红笔画上的爱心。

红心。

洪欣。

妈妈美丽的名字。

与梦呓不谋而合。

搬走後,我北上了。

在台北找了个平凡的工作,穿着制服上公司,负责影印装订,偶尔替主管泡泡咖啡,试着与上前搭讪的同事交往。

还是没办法。

接吻的瞬间,我想起李尚抱着我睡着的脸,淡淡的笑擦在他微翘的唇尾。

想起李尚的很多,缱绻脑海,他低下脸的吻以及、环在我腰际的臂膀。

推开同事,我呐呐地垂眸,手背抹去嘴角残留的唾沫,说句对不起便转身跑开。

人不能放不开。

我放不开。

再见到李尚是三年後,台北的住处。

那日湿热地午後,捧着香草咖啡,我听见门铃便前去应门,开门只见李尚温煦的笑,他说声好久不见,我惊愕的连咖啡杯都拿不稳。

「你……怎麽来了?」我愕然的问。

见他迳自步入屋内,我连忙替他拿来双室内拖。

而他笑眯眼的换上。

「我问洪欣……我问她,你住哪里,所以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听着一怔,替他倒水的手停了下,放妥水壶与水杯。

我扭着眉间,笑道:「奇怪的逻辑。」随而瘪下唇尾。

只见他听了是笑,一贯连串而浑厚的温润笑声,听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

还是想念的不得了。

而後,李尚自顾自的参观起来,说是非常温馨的套房,进而问到租金,并且说着:「一起租吧。」

轻快的语调,却见他耳根子一路灼红至脸颊,清雅的面容低下。

「我已经……把那些信烧了,心里的那些、也烧了。」李尚突然的提起信件的事,半晌深吸口气,面色慎重的望过来,沉声说道:「我花了三年调适……让自己空白,然後听你的话,放下。」

一时之间,我感到吸吐沉重,随而越发急促。

我局促地低首,盯住彼此相连的脚尖,那一刻。

那一刻,泪水不听使唤地流落颊缘。

「我想往前走了,你愿意陪我吗?」

他这麽问道,非常柔软的声线,参着点紧张。

我听得怔滞半晌,而後笑开,止不住的泪滴落下颔,於脚尖绽成晶莹的花。

那瞬间,好像又出太阳了。

「好啊。」

幸好我还没放下。

仰首,我迎接他俯身的吻,灼热地吸吮,彷若舔舐着彼此的伤口。

我想当初爱的卑微,还是有理由的。

「赌了,对不对?」

又一次面对自己,我细声的问。

我赌着那一面太阳终将升起,我,只要那一面太阳升起──

水气弥漫的浴室里,我摸摸镜子里的倒影。

「你赌从此,不用再怕黑漆漆。」

我对自己喃喃自语。

李尚观看电视的细小声音由浴室外传来,我将音量压的更低。

「成功了,恭喜你。」

对着镜中的自己我不禁笑开。

「谢谢你。」

听见自己的诚恳,眸尾流落了什麽,我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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