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不记得曾走过由喜欢她到爱她这条路，却已身在终点。
他爱她了，领悟的时刻他正要入梦，震撼得令他亲手撕毁一场即将的好梦。
坐了起来，他思考。
於深夜中思考是一种探索，思绪飞天遁地的，哪儿都去得了，而早已知晓的并不须被探索，所以其实哪儿都去不了。
幽暗的房间里大半的空间给一座屏风遮掩，他的视野因此狭隘，於是他痛恨了这屏风，包括上头的纹路，那一如深宫密院的回廊，亦如蛇只爬附过的痕，终点都开了一朵花，多余的、徒生的、莫须有的。
想下床走走，又眷恋着思考，他甘心而不情愿地留在床上，发觉了在最近的日子中他时常处於矛盾，思想、行为皆然。他归咎去他并不能掌控所有事，就像他搬不走那碍眼的屏风，即便那的姿态好似将向他倾倒！
或许，被压垮才好，他就不必领着并不服从的部队。他们总令他感到身在荒漠，且仅他一个……
早晨的餐桌只有父亲和大妈马毓秀在，穆之锋感到奇怪，不过仍不忘礼节，「爸爸、大妈，早。」
「早，坐。」穆梓招呼他。
平常冷淡待他的马毓秀竟也摆出笑容，「怎麽不多睡会儿？」
「今天得早点儿进公司。」
「是呀，你弟弟、妹妹匆忙吃完早餐，都已经去了。」
穆之锋这才明了马毓秀的笑容是一种嘲讽的预备姿势。
厨师正好送来他的培根蛋，让他避过回应的时间点。
马毓秀继续说：「你最近真是忙，不回家算了，竟然连几个早上没进公司，去了也早退，不如多把事情交给弟弟、妹妹嘛，让他们施展、施展手脚，免得老被说没本事。」
「毓秀，好了！」穆梓有些不高兴，停下切培根的动作，「之锋不是小孩子，他知道他在做甚麽。」
「我不能管孩子吗？之峰虽然不是我亲生的，我可从没把他当外人，他妈妈死後，他也是我的责任呀！」
「吃饭别说这个嘛！」穆梓越来越没食慾。
「不这时候说，甚麽时候说？之锋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
「大妈，对不起，是我不好。」穆之锋道歉。
马毓秀不说了，父子俩终得清静，不过早餐是草草收场，接着穆梓要穆之锋到书房说话。
穆之锋早上有会要开，穆梓也不耽误时间，直接切入正题：「你最近到底在忙甚麽？之盛、之彤跟我说了很多在公司听来的传言，我想听你自己跟我说。」
穆之锋苦笑一下，因他明白了穆之盛、穆之彤提早出门是怕被他当面指责多嘴。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穆之锋将和黎伊妮的事告知父亲，包括黎耀鸿，也包括王丽秀，但不包括五十万的约定。
「你就为带那女孩找父亲连几个早上不待在公司、就为陪那女孩照顾母亲而早退，也难怪你大妈念你！我只要求你早上要在公司，中午过後你想做甚麽都行，不很难吧？」
「这点是我不对，我会改进。」
穆梓凝视穆之锋好一会儿才再说：「爸爸不会看不起任何职业的女人，就算她是卖的……」
「她不是。」穆之锋打断了父亲的话。
穆梓又停了片刻，眼神锐利起来，「你要明白姚家那门亲事退不得。」
心中一份期待落空，穆之锋掩饰好心情，说：「我知道。」
穆梓微微牵动嘴角，为不给儿子太大压力，「你结婚後那女孩该怎麽办？给她做小的吗？」
穆之锋没回话，低下头。
「我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就是要了你大妈，又要了你妈妈。我到现在都很後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绝对只选一个。」
穆之锋想问，该是选谁？但他没问出口，因不论答案是谁，对谁都是伤害，毕竟都发生了。
「男人千万不要因为爱就给出承诺，除非衡量做得到，但那真的很难，我做不到，也不曾听过谁做到了。」
他懂得父亲的话，因他懂得大妈和母亲都是苦的。要为自己争宠、要为孩子争福利，对对方当然得张牙舞爪。丈夫多看对方一眼，得吵，丈夫对孩子不公，得闹。爱与恨因此失了准头，恩怨情仇根本也混杂了质变了看不出是甚麽了，情感在独眠的夜中一丝一毫毁灭、於孤单的枕上分分厘厘消散。
他不能重蹈父亲的错。向她，他该走远了，否则，她会惯於他的拥抱，然後满身伤痕。要她苦，他宁可在荒漠上孤单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