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26

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26

26

我对着镜子检查良久,确定自己脑袋没有破洞。既然没有破洞,脑浆都还在,为什麽却会干出这种蠢事呢?已经过了两天,半点消息都没有,尽管同在一家饭店,但每个人各忙各的,平常也遇不到,下班後累得半死,再不就是像现在这样出差在外,我根本没时间去探听後续,只能在饭店房间的浴室里,对着镜子问自己:我怎麽会干出这种国中生才会做的傻事呢?把自己喜欢的男人,真的推到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那里去了,还自以为这叫做宽宏无私,什麽大爱?什麽豁达?其实最後的下场,就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自怨自艾。成全了别人,让自己落得狗屁也得不到的下场,再低头,赤着脚站在光滑的地板上,我觉得待会应该去找扫把来扫一扫,套句爱情小说的八流说法:心都碎一地了。

这件事没告诉任何人,我想大概对谁也不适合说,但是藏在心里却又不能阻止它无止尽地发酵,以致於实在无心工作。原本这几天我负责的内容就很简单,看看,然後笔记,搞懂一些东西,最後带着这些资讯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事的,然而几天下来,温泉节的活动手册还没翻完过、公关公司的企划也没看完、礁溪分馆的活动简介更是连碰都没碰。那我到底是来干嘛的?还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我叹口气,看来那些偶像剧或爱情小说都是骗人的,电视里的画面都极美,人物都很好看,但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就会发现那不过全是美化过後的效果,谁能活得那麽曲折?谁能活得那麽浪漫?当我前几天在天台上吃饭,看着那冷掉的饭团时,就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饭团里依旧咸得要死的酸菜才是真的。

顺便修了一下眉毛,反正都站在这里了。我把眉心中间的杂毛刮掉,顺手再梳梳头发,也抓掉几根分岔,最後正在考虑着要不要索性再洗一次澡,看能否把心里烦躁给洗掉时,手机却响起,刘子骥打电话来,问我後天一早有没有空。集团最近要拍一个电视广告,宣传旗下这些分馆,主要的拍摄场景就在我们台北馆。刘子骥说大致的东西都已经谈好,後天早上要签约,希望我可以一起去。

「这种事你找晓宁也可以呀。」我说。案子是晓宁在负责,我只是帮忙的。但刘子骥却告诉我,从今天下午,晓宁就请了假,也不晓得後天能否正常上班。

「请假?」我一愣。不在台北两三天,对公司里的事搞不清楚。

「感冒,发烧,隔离,现在全公司都戴口罩在上班。」他无奈地说。

很漂亮的环境,这个公园有全台湾极少数的平地温泉,整个公园设施都以此为主题,不但让当地多了个休闲去处,更吸引不少外地游客。我看了一下环境,深觉如果台北也有这样的地方,那不知道该多好。难怪很多台北人跑到宜兰来置产。

主场地那边搭了舞台,有当地的学生乐团表演,也有传统乐器的演奏,当然更少不了主持人插科打诨的说明介绍。场地周围是园游会,今天人山人海;另一侧则是一整排好几个摊位,全都是配合这次活动的温泉饭店与旅行业者,等於就是个小型旅展了。

我走逛了几个摊位,看看别人家构想出来的活动配套方案有哪些,也试着从中找寻一点可供借镜的地方,遇到不懂之处,就请宜兰分馆的同事指点。如此直到下午,活动圆满结束後,本来打算赶紧收拾了就要回台北的,然而也按照每次这类活动的惯例,收工後一定会有名为庆功但实则喝酒胡闹的宴会。

果不其然,摊位都还没收完呢,他们已经开始约人,而且这一回比起上次在高雄还犹有过之,上次只有高雄分馆的同事一起聚会,他们这次可是连旅行社的人都来了。我本来已经收拾好行李,也办妥了退房手续,包包就寄放在饭店柜台里,打算稍微露个脸,打打招呼之後就离开的,没想到这群热情的宜兰人根本不肯放行,先是饭店公关部的轮番敬酒,跟着行销部的人员次地把盏,最後则是旅行社的客人热烈招呼,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眼看着已经有点不胜酒力,正准备起身告退,没想到屁股才刚离座,分馆的执行长居然走了过来,一阵热络的掌声过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包,说虽然为数不多,但绝对足够让大家今晚醉死,还叫现场所有人都斟满杯,只见这位豪气大叔高举杯子,喊了一声:「一个也不许走,都给我乾了!」

然後我就晕了。

直闹到晚上十一点多,几乎所有人都醉得差不多了,我总算还保留着一点体力,看看满桌狼藉跟东倒西歪的人群,只觉得他们其实也很可爱,这若是在台北分馆,那是肯定不会发生的状况,在那里,大家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今晚或许可以稍微放纵一下,但明天还是得准时上班,而且工作进度照样要跑,谁能像这样快乐地过日子?我叹口气,忽然很羡慕他们。虽然目前自己现有的工作也算应付裕如,但那终究是繁忙的生活,而几年下来,其实已经有点过腻了。

在如此的疲倦下,偶而会有种想挣脱的欲望隐隐窜动,说李锺祺是让我还恋栈不去的原因,或许也并不为过。每天上班虽然未必都遇得到他,但那是一份期待,尽管只有偶而简单聊几句,却也是莫大满足。我忽然好怀念他刚来的那几天,这个什麽也不懂的呆头鹅,只能在一堆资料里埋首苦读,或者在办公室里到处修理东西。虽然笨拙,可那时他都还在我转头就看得见的地方,根本不像现在。

而再一想起现在,我就觉得乾脆还是留下来住一晚算了,反正回去也没什麽意义了,这几天来,李锺祺简直跟蒸发了没有差别,别说是电话了,甚至连一封简讯也不曾传来,都不知道他那一晚究竟去找映竹了没有,也不晓得後来还有什麽发展,搞得好像我其实只是个露脸插花的跑龙套,现在人家故事演到哪里,完全没有打算知会我一声的样子。一想到这里就让人万念俱灰,管他什麽刘子骥的公关广告,那又不是我负责的业务。

不过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再不情愿也不能丢着不管。刚刚分馆的人告诉我,说从礁溪到台北的路程不算太远,而且至少有两三家客运车在跑,再加上火车运输,总不会没车回台北。这话说得有理,我也认为理当如此。然而搭着饭店门口的排班计程车一到车站,我就发现失算了。没有一家客运是超过十二点还有车的,即便是火车,最晚一班自强号也在十点半多就走了。

我站在车站外错愕不已,跟着当机立断,如果礁溪是小地方,车子不多的话,那距此最近的宜兰总还有车吧?走出来,又上计程车,马不停蹄地直冲宜兰市。可是一边开车,司机一边想了想,却叫我别抱太大希望,他说虽然没在宜兰排班过,但根据印象,似乎宜兰市也没有超过晚上十二点的客运。我听得皱眉,心里忐忑不安,暗想,该不会这麽夸张吧?难道宜兰都没有需要半夜出门而又非得仰赖大众运输的人吗?

「唉唷,不要以为这里很靠近台北,就以为它真的很热闹呀。」那个司机居然一再跟我强调,说宜兰只是乡下地方。

半信半疑中,先抵达火车站,但这里空荡荡地,末班车是十一点零三分发车,那都是快两个小时前的事了,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又开到附近的转运站,但不必下车,光在车上看,我就整张脸都绿了,转运站早就打烊。一下去再瞧瞧,果然最晚的客运都在十一点多就已开走,不管是首都或葛玛兰,每家客运都一样,站在原地,我的头都还在晕呢,一肚子酒精,只觉得全身不舒服。拎着大包包,哭笑不得,好像被全世界给遗弃了一样。我知道附近应该也有饭店,但却不敢去投宿,因为在这种半醉半醒的情况下,明天根本不可能早起,大概会直接睡死到中午。

把包包往地下一丢,颓然坐倒,我忽然感到一阵笑意,只是不用照镜子,自己也知道这笑很苦。火车站外面应该还有排班的计程车,但我实在不敢这麽晚了还在陌生的地方搭计程车,人心难测,台湾的治安可没有好到这种地步。眼见得走投无路,正在想,或许应该拿出手机,看看里面有没有谁在宜兰,可以收留我一晚的,没想到手机却先震动了起来,多日没有联系,李锺祺终於肯主动找我了,然而他什麽私事都没说,竟然只是传来讯息,提醒我明天要配合公关部,准备拍广告的事。我这时已经没有生气或抱怨的力气了,甚至连自伤自怜的心情都很缺。简单回覆,我说如果他能帮我弄到车,让我现在可以从宜兰转运站回到台北,明天别说是拍广告了,就算是拍三级片,我也二话不说可以当女主角。

不过这封讯息传出去後,居然就石沉大海,那只该死的蠢鹅居然一点回应也没有,难道是故意假装没看到吗?我出差的签呈在乾妈签核过後,还会上呈到执行长,爷爷过目之前,李锺祺肯定也看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人在宜兰,可是却对我的讯息视而不见。

休息了一阵,精神慢慢好了点,然而火气也就随之而上,我一面气苦於他的无视,一边也懊恼於自己平常太少跟外地的友人联络,以致於手机电话簿找了又找,居然没一个可以投靠;至於这几天所认识的那就更甭提了,他们现在应该都还醉死在宜兰分馆的宴会厅里。

百无聊赖中,我决定不想太多,走到附近的便利店,随手买了两本杂志,或许今晚就靠它们了,胡乱将就一下,等天一亮,如果搭到最早的一班车,说不定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回家洗个澡再上班。杂志里都是漂亮甜美的女模特儿,穿着非常时髦新颖的装扮,摆出各种好看的姿势,文章内容乏善可陈,尽介绍一些时下流行的化妆或发型,看着看着,我又烦闷了起来,弄那麽好看有什麽用呢?脑袋如果空空的话,不也一样是个草包?而脑袋就算不空,可是老想些烂点子,做些错误决定的话,不也跟我一样奇蠢无比,最後只能窝在车站前面抱怨连天?

想到这里,我把杂志卷起来,朝旁边角落丢了过去,只觉得人生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或许这两天应该去把状况搞清楚,如果李锺祺真的对我毫无兴趣,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我不如也递个辞呈,到高雄去投奔谢大姐好了,当她特助的话至少日子会好过许多,免得像现在这样。我以手支颐,心里不断在想,说李锺祺这人头脑简单,但却也经常让我猜不着他的想法,就像这几天,究竟事情如何了?他怎麽能够忍得住不跟我联络?不跟我诉说状况?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有多麽关心他跟映竹的进展呀!但却偏偏就是不愿透露一点消息过来。这个人到底现在在想什麽呢?会不会其实他跟映竹已经在一起了,只是怕我难堪,所以不敢告诉我?或者,也可能是映竹不希望他说出来,因为她也跟我一样,在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情谊?我左思右想,似乎什麽都有可能,然而却也怎麽都不对,一来李锺祺不是会乘人之危的人,二来映竹可也没有因为那场送礼事件,就会跟小马分手。那如果这样的话,他妈的为什麽就是没人愿意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麽情形?

这些无意义的思绪不断反覆,想着想着,眼皮慢慢沉重了起来,背靠着车站骑楼的柱子,我已经开始有了睡意,但偏偏外头忽然又下起雨。看着雨丝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细细纷纷地飘落,更显得凄清寥落,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反正注定就是这麽悲惨了,再怨天尤人也没用,正打算拎起包包,另觅乾爽的地点好栖身的,忽然却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就在车站外面停下,我瞪大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是我们饭店的公务箱型车,车身上都还有饭店的标志,通常接送客人有其他的特定车辆,这一部则是属於工务部的用车。

「上来吧,我们回家。」车窗摇下时,李锺祺用一种乔装得非常失败的豪迈潇洒口气对我说话。

「你怎麽在这里?怎麽弄到车的?」诧异万分,我拎着包包,淋着雨,走到他的车门边。

「执行长特助要用车,会有弄不到的时候吗?」他还在那边自以为是,但也立刻下车来,接过我手上的行李,丢到後座去,再把我拉到副驾驶座这一边,打开车门,先把一脸傻愣的我给送上车。

「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麽会跑来?」不是很懂,自从那天跟他通完电话後,就没再讲过话,我一直认为他应该会去陪映竹才对的。看着他匆忙又跑回自己车门边,也上得车来,我问。

「如果我不能对老朋友见死不救的话,对女朋友当然更不行了,不是吗?」抽了两张面纸,擦擦我脸上的雨水,他说:「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

如果我这辈子都这麽需要你,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怔怔地看着他,我心里闪过的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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