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朋友的照片吗?」小季探头过来看时,她赶紧缩了一下,把那两张照片塞回包包里。是不愿与人分享这个秘密,也是因为不知如何与人分享。「这麽小气,你这人秘密还真多哪?」嘟着嘴,小季说。
如果不是上课钟响,还真不晓得该怎麽摆脱小季这种连珠炮似的伶牙利嘴攻势,认识没几天,她已经知道,小季是那种没有追根究底地得到答案之前,绝不会罢休的人。
「想想,」果不其然,老师刚进来,开始写板书的时候,小季又从後面戳戳她的背,小声地说:「你给我看照片,看一眼就好,我保证不给别人看,也绝对不会乱问,可以吗?」
拗不过,看来这会是个没完没了的纠缠。最後她从书包里又取出照片,偷偷地夹在笔记本里,传给了後面这个缠功一流,染烫了一头蓬松金发,但个子却很娇小的女孩。小季是她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仅有的朋友,也是她唯一一个相信「保证」的人。刚来的没几天,坐在左前方的同学也说了保证不会乱玩,结果却拿着跟她借来的一柄小木扁梳四处去炫耀,还不小心掉到地上,虽然没断,但却刮出好多刮痕,让想想心疼不已。那时她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但那位同学非但不以为意,甚至还拉下脸来呛了一句:不过就是梳子而已,有什麽了不起!
但至少小季不会这样,她说到做到,看完那两张照片後,夹在本子里又传回来,同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我哥比较帅。
想想没见过小季她哥,自忖大概也不会有什麽机会碰面,对这张纸条只露出一个笑容,完全没放心上。将笔记本连同照片一起收了进去,她想继续专心上课,虽然,眼前这个老师龙飞凤舞的板书很难辨认,而且讲话含糊不清,让她困扰不已。
所以没能专注太久,不知不觉,思绪就开始乱飘,她先想起以前的学校,那里的教室或校舍没台北这边的漂亮新颖,到处都透着霉旧气息,经常可见剥落斑驳的瓷砖与旧粉刷,教室里当然更没有冷气;学生也不像这里的同学那样,大家都极力表现出自我的特色;在那边,每个人除了脸孔不同,其他的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可言。不过想想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她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有特色的人,而且那里应该才是家、才是故乡吧?用手撑着下巴,茫然地看着黑板上的字迹,她完全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全是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故事画面,那些在台北再看不见的青绿田野与树林,错落的房舍与朴素的街道。那里距离台北不算远,远的是已经离散的人事。
「真的不可以问吗?」终於忍不住了,还是想问问看。小季凑在她身边,用肩膀碰了碰想想的手臂。不若其他同学的冷淡,甚至敌意,她们传递着各式各样奇怪的谣言,有的人说,这个新同学因为以前卖春而被逮捕,还堕过好几次胎,所以脸色死白,没事就用长头发遮住脸,根本见不得人,才会动不动就被心辅室找约谈;或者他们说这女的其实是南部某个议员或政客的小小小老婆,被人家玩烂了,一脚踢开了,只好躲到人海茫茫的台北来,想重新开始。这些留言有的是小季转述的,有的则是想想自己听到的,那也不难,很多人在转述着已经被转了太多次的谣言时,往往为求说服力而加油添醋,讲起来的音量也会刻意放大,他们期待的不只是旁人的附和,更是当事者听到时会有的无言表情。
「这又没什麽好说的。」低声嗫嚅着,她像喃喃自语般地说:「你该不会也相信那些鬼话了吧?」
「怎麽可能?不管怎麽看,我都不觉得你会是那块料,因为咱们是朋友,所以才会问的呀。」可是小季说。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至少,对想想而言,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朋友,於是放学後,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喝着小季请客的冰红茶,想想先把照片拿出来,给小季又看了一次,然後告诉她。
「第一张照片里的是我家人,我爸妈,还有弟弟;另外这张,这男生不是我男朋友,但却是比男朋友还有意义的人。」於是想想对她说。
高一下学期,父亲车祸过世,蓝色的小货车载满了装修工具,在高速公路上被爆胎而倾斜偏移的砂石车拦腰撞上,当场死亡。这件事冲击了本来就已长期卧病的母亲至为巨大,才不过几个月时间,刚办完父亲的丧事没多久,母亲跟着也走了。医生说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但人一旦丧失了心里的依靠,失去了支柱以後,求生意志就会跟着减低,当然也就影响了对抗病情的意志力。虽然跟父亲发生车祸的砂石车公司有负担赔偿,但那笔钱在连续办完两场丧事後根本也所剩无几,於是她跟弟弟一起搬家,同样在镇上,住到姑姑家去。
「後来呢?你弟呢?」啜口可乐,大概没想到故事会比想像的还要沉重,沉吟了一下,小季才开口问。
「淹死了。」然而她得到的却是想想另一个看似轻描淡写的回答。「去河边烤肉,大家都下去玩水,我弟大概是抽筋之类的,溺水。」指着照片里的男生,她说:「这是我学长,当时是他下去救人的,但没想到,两个人都没上来。」
喧嚣的麦当劳里,这个角落却沉默了很久。想想说:「他大我一届,同一个社团。没在一起过,本来我花了很多时间才鼓足勇气想告白,但刚好遇到我爸妈的事,没想到还不到一年,最後两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走了。」
小季一时无言,正不知道该接什麽话,想想却笑了一下,对她说:「没关系的,我相信,很多人都一样,听到这样的事,会连怎麽安慰都不晓得,但没关系,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朋友,真的。休学了一段时间,被我小阿姨接回台北,现在我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你一个。不过你最好跟我保持距离,别跟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一样,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性命要紧。」
心里一凉,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小季再看看想想,她眼里没有太多玩笑意味,本来那句「这是什麽烂故事」的台词当场缩了回去。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於是她只好这样问,指着照片,「你爸妈的事、你弟的事,还有这个男生的事。」
「我不认为这些很适合拿来当玩笑话,也因为这样,所以我不认为自己还需要去在意班上那些人的耳语,那简直幼稚到了极点。答应我,你知道就好,这些不要对别人说。」想想又喝了一口红茶,苦笑着说:「堕过胎或当过别人的小情妇,这种剧情已经够烂了,我不想连这些回忆也被编进去当成桥段。」
然後小季认真地点头。
那是一个在开头时令人感到无比舒服的梦,每次都一样。清澈流水的溪边,那潺潺溪水似乎永无断绝之日,从不知名的他方流了过来,经过她伫立的此处。穿着雪白的裙子,赤着脚,踩过水边青绿的草地,就在小溪一个转弯处,她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远方。那时有微凉的风,有水声飘忽,甚至隐约间,彷佛还能听到草叶摆动声。这美丽的景致并不存在於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处风景中,但却又让人感到万分熟悉与自在。於是她想坐下,再看一会儿。然而,当她徜徉在这片舒服的世界中,即将进入更深层的梦境里时,也跟每次一样,她会看见上流似乎漂来了什麽东西,跌跌撞撞,几经辗转地慢慢接近。起先总是一个黑影,分辨不清,得到了极近极近,如电影镜头的大特写时,这才赫然明白,那是一张泡了多时的水後,肿胀腐烂的屍体脸孔,已经无法辨识,屍体没有血色,呈现的是一种破碎、扭曲而带着透明的乾净白肉,她直觉地联想到,那不就像是撞坏的荔枝?但这联想没有很久,几只从腐肉中攀钻而出的蛆让她作呕,於是就这样醒了过来。
已经不再有第一次做这梦时的惊吓感了,她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这是新家,但新家的一切都不是家的感觉,包括这块天花板在内的一切都是新的,新得让人连一点认同感都没有。
「颜想想。」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却连这名字听来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