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级法语班?你怎麽会去上那种课?」他英气十足的浓眉高高耸起。
「反正我现在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况且天天都要对着你们这些法国人,我早就该趁机去学点法语了。」
「我来教你吧。Voulez-vouscoucheravecmoicesoir…」他搞笑地唱了起来。
她笑开,那是一首很流行的法语歌,唱的是「你今晚要不要跟我上床呢?」,差不多全公司的法国人都会拿这首歌来开那些眼里冒着星星,看到法国人就联想到「浪漫」的年轻女同事玩笑。在Casarama这麽多年,白雅惠早就渡过看到法国人就脸红心跳的阶段,在法商待久了的人,多少会对「浪漫法国人」这个偏见嗤之以鼻。
她敷衍回道:「我很怀疑你会是好老师。」
「雅惠,拜托啦,你也知道我就快回国啦,台湾我哪也没去,现在只是要求你陪我出城走走耶。」他很会利用她的责任感。
习惯接待外宾,她不是没利用过周末,带这些外国人到处观光的经验,奇怪的是以前老总会明白要求她为总公司的人安排类似行程,但他对龙格却显得异常冷漠,除了让她把他的稽查行程排满,其他的娱乐行程并没有特别指示,这代表龙格在台湾除了工作之外的行程都得自理,不能报公帐。
「我听说那里有一间很棒的温泉旅馆,我们可以等你上完课後才出发,在哪里过一夜,隔天还有一整天可以到处走走。」看来他功课做得很足。
「真的不行啦,我星期天下午得陪我爸妈去看病。」她继续推辞,脑子里想着替代方案。
「雅惠,你是这样感谢恩人的吗?」他又再度以拯救她脱离婚姻的英雄自居,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招缠她答应邀约,先是一顿晚餐,一场电影,现在则是周末出游。
「好啦好啦,我想想…」她考虑着其他可以利用较短的时间参观的景点。「不如…」
杜伯突然推门进来,中断了他们的谈话。
白雅惠换上严肃的表情,跟老总点头行礼,现在还是公司午休时间,他不是和Villa百货集团的总裁吃午餐吗?怎麽会这麽快回来?
他紧绷着脸,看了眼斜倚在她桌前分隔板的龙格。
「你在这里做什麽?」他不悦地用法语质问龙格。
龙格很快地回了一句,表情里有着一抹挑衅的笑容。白雅惠早就看出老总并不喜欢龙格,宏总还在时,他勉强容忍龙格在他办公室出入,但宏总一走,他就指示白雅惠尽量将龙格的行程排离台北,最好是去亚洲其他区视察,因为他的指示,龙格成为有史以来最辛苦的总公司派员,花了不少时间在交通奔波上。
而龙格对老总,也不像其他经理对他毕恭毕敬,不只毫无畏惧,她甚至觉得他对老总有一股强烈的敌意,即使他用吊儿啷当的轻浮态度极力掩饰,但她很确定那是不可错认的敌意。
他们速度飞快地用法语交谈,白雅惠初级法语的程度,仅只听懂片段的内容。
「你想要什麽?」
「没阿,和雅惠…」
「新加坡的仓库…」
「…等到艾莉丝回来…」
「我…你,艾莉丝…」
两人的话题似乎围绕着艾莉丝打转,低头假装忙碌的白雅惠忍不住侧耳倾听。最後听见老总沉着声音说了句:「你离她远一点。」
她抬起头,看到两个男人眼里像要喷出火来般对立着。
龙格似乎被大大的激怒,转过来跟她道别时,表情却是很刻意的温柔,话说得很慢,似乎故意要让老总听见。「我晚点打电话给你,再继续讨论我们俩这个周末的行程。」
她被动地点头:「好…好。」然後看着他走了出去,老总走进办公室,一反常态,用力地甩上门。
这…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怎麽回事阿?她回想起龙格和宏总抵达的那天,老总似乎很不愿意去接机,还故意让他们在机场等了很久。
在她来得及思索出答案前,总经理办公室里传出吼叫声:「白小姐,你进来一下!」
她吓了一跳,老总从来不用吼的,而是透过电话,冰冷有礼的「请」她进去,事实上,跟了杜伯三年,她从没看过上司失控的模样。她急急地跳了起来,敲门进入办公室。
杜伯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看起来余气未消。
「杜伯先生,你找我有事?」
他抬起头来,张口想说什麽,却又止住。来回走了几步後,用十分压抑的声音说:「艾莉丝下个礼拜回来。」
她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啊,星期三的飞机,傍晚抵达。」
「提醒我去机场接她。」
她点点头,老总亲自去接艾莉丝?她忍住不露出讶异的表情。
「龙格下礼拜的行程是什麽?」
「台湾中区的仓库。」
「让他去别的地方,没办法当天往返的地方。」
「可是…」
「派他去日本吧。」
「他上个礼拜去过了。」
「韩国呢?」
「也去过了。」
「还有什麽地方他没去过?」
白雅惠想了下後回答:「中区是他最後的行程,结束後他会回总公司的和我们的audit整理资料,预定下下星期返回法国。」
他的下巴绷紧,她都可以感觉到他正咬着牙,企图想出一个办法调走龙格。
沉默笼罩着办公室,她手足无措地立在上司面前,不知道该出去还是留下。
最後他叹口气,看着窗外背对着她问:「你…和龙格很常约会吗?」
她立刻否认。「不是的,因为他对台北不熟,所以要求我带他四处走走,参观拜访。」
「你没有必要为他做这些。」
「我是自愿的,跟工作无关,他这次来这麽长时间,我也希望让他对我的国家留下好印象。」
「你带他去过哪些地方?」
不懂老总问这些细节的用意何在,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到目前为止,就是一些餐厅和夜市,晚上下了班後能去的地方有限,他也不常在台北。」
「没有…周末约出去过?」
「还没有,他希望我这个周末陪他去温泉区走走,可是我…」
「可是?」他催促她继续。
她差点在上司面前讲出她私生活的细节,她改口道:「我自己有一些安排,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
他转过来,脸上有着奇异的满足神色。「很好,他想参观,我会带他去参观,你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她不确定杜伯的意思是现在,还是这个周末,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办公室,听到他接下去说:「艾莉丝也快回法国了,我希望让她带一些纪念品回去,你有什麽主意吗?」
在她回答前,他又说:「你想一下,有点子随时跟我说,下个礼拜找个下午的空档,我们可以一起去挑选。」
「一起挑选?」她呐呐地重覆。
他瞪了她一眼。「我想请她带礼物回去给我母亲,当然得亲自去挑选。」
「喔…」她一定是突然变笨,不然就是老总突然变性,他这个工作狂怎麽会愿意花时间在「挑选纪念品」这种小事?等等,他刚刚是说母亲吗?艾莉丝曾经说过和杜伯是亲戚,他们是哪类的亲戚呀?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胆子,她问他:「杜伯先生一定很想念母亲吧?」
他脸上的线条松懈了下来,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可不是会让人想念的母亲。」
受他的笑容鼓励,她接着问:「怎麽会呢?」
「比起来,我保母还比较让我想念。」他反问:「很难想像吗?你和你父母很亲近?」
她点点头。「我是独生女,他们虽然很唠叨,对我离婚也很不满意,但要是超过一个月见不到他们,我猜,我还是会想念的。」
「你很幸运有这样的父母。」他批评道。
她苦笑。「唉,这哪是幸运,我才希望自己可以不要那麽在乎他们的意见和想法呢。」
「你说他们对你的离婚很不满意?」
「对呀,我想在台湾没有父母能接受子女离婚吧,尤其他们又那麽喜欢我前夫。」
「你父母的意见对你来说真的那麽重要?」
「也不是重要,就是…」她思考着怎麽让他明白。「我希望能让他们以我为荣。」
「你认为现在的你让他们感到失望?」他似乎不急着结束话题,兴致很高地接着问她。
一方面因为难得看到杜伯人性化的一面,另一方面是需要有个人倾诉,白雅惠放下秘书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敞开心胸地和上司继续这个平常和朋友都不常提起的话题。「那当然啊,我都三十三岁了,没有什麽成就,以前累积的一切都归功於我前夫,对他们而言,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我的婚姻,」她垂下眼,黯淡地说:「但现在连这个成就也没了。」
「你也这麽认为吗?」
「啊?」
「你活了三十三岁,却一点成就都没有?」
她犹豫了下,杜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神,鼓励她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没错,我确实是没什麽成就。但是…」
「但是?」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好好的过我自己的人生,我父母怕我没成就,是因为担心我吃苦。但是只要我能证明一个人也能活得自在快乐,我想他们还是会为我感到高兴的。」
她等待着他的评语,但他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慌张起来,是不是自己说太多话了?他不高兴了?
「你真的变了很多。」他突然说。「是离婚的原因吗?」
她摇头。「不全然是,我遇见一个人,或许可以说是因为他而让我突然想通了。」
「你的新男友?」他的声音很轻。
她再次摇头。「说出来我怕杜伯先生笑我。」
「何不试试看呢?」
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豁出去地说:「是一个我在夜店认识的陌生人,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
「面具?」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嗯,很可笑吧?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她注意到上司的眼光正严密地审视着自己,心里有种不顾一切的豁达和畅快,很奇怪在好友面前说不出口的话,竟然这麽轻易的对杜伯坦白了,心想:喔,就让他当我是疯子吧,河北厂那麽大的搂子他都没开除我,总不会为了我遇见一个带面具的陌生人而开除我吧?
他重新转过身体,看着窗外的河景。「不,我不觉得可笑。人和人的缘分很奇妙。或许,你也改变了那个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很感激他的安慰,这个人性化的杜伯,虽然让人很不习惯,但是却很神奇的,让她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上司也是人,相处久了也会有感情也会想关心,这是很自然的吧。
对着他的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没事的话,我回去工作了。」
他点了下头,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