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三十九章

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三十九章

但让我入宫的提议,在青王这里打了回票。

射礼结束後,陛下留住我,她说要上招仙台登高,要我跟着去玩。山上凉风习习,高处眺望,上京内外一览无遗,禁宫内重重迭迭的宫宇楼台,画栋玳梁、镂龙飞凤,一进又一进的宫墙,赤琉璃瓦在夕照下闪闪灼灼,宫苑园林里,引水入湖、迭石为峰,古木萧森、花繁草茂,向远处眺望,上京城尽收眼底,道路屋宅寺庙墙垛都缩成了指尖般大小,街巷坊里间行人来来往往,都是一点一点的,比蚂蚁还小,城外远方山峰绵延连结直至天边,彷佛穷极目力还望见南海大潮、西方大漠、东方山尖。

我在高台上看了许久,兴奋极了,直到青王走近,才回过神来。

「可以看得很远,是吗?」他闲闲地问,身上还穿着射礼时的黑色礼服,只取下了玄冕。

我看到他,便想到在泽宫时的出糗,窘急了,很是不好意思,但也不敢说破,只是点点头,算是答应。

他笑一笑,看着我说道:「你戴这花很好看。」

我原本要说,这就是要戴给你瞧的!但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後还是咽下肚去。影姑姑说过的,我长大了,得要有大人模样才好,说话得稳重些。

我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说话。但青王一旦静默,我就觉得心里不好受。我想讲很多事情,想同他玩笑,但每次见着他,这些事情、心里藏着的话,却都说不出来。我像个没嘴的茶壶,肚子塞得满满的,却没办法开口。

「蓥的射艺很高明呢,」青王说,「十发十中,得了赏。」

「可我看哥哥并不高兴的样子。」说到哥哥,我就能讲话了。

「我也同样觉得。他是在生气吗?」青王问我。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麽答。「哥哥是难过吧。」

「为什麽?」

「听说今天明堂开祭的时候,另外两个哥哥都进堂去了,就我哥哥进不了堂,是吗?」我反问他。

「嗯。」青王应了声,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知道,哥哥也一定知道。但知道归知道,还是会难受的。」我说,「我想他现在心里一定不痛快,就算取了头名也没什麽好高兴的。哥哥一定在想:原来是这样啊,就算父王待我们好、陛下拿我们另眼相看,但在名分上,却什麽也不是……」

青王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不是这样的……」

我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你们都待我很好很好,事事周全,没什麽缺的,但在这上京里,我和哥哥的位置却很古怪;我是父王的女儿,但王府里的人都管我喊柳小姐,喊哥哥叫柳少爷,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到底是谁呢?我和哥哥总认为自己是父王的子女,父王想必也是这样看待的,但在别人眼中,我们兄妹俩却跟元王府没什麽干系。我们是客人,来了就要走的。」停了停,我又说,「哥哥和我在离宫长大,处处受到呵护照顾,那时候,父王每年秋冬都来离宫看我们,把我们捧在手心上,有什麽好吃好玩好穿的,总先置一份给我们,从没疏忽过。离宫很安静,与外面的世界不同,那里没谁会用奇怪的眼光或语气看我们、说我们;但一出了离宫,就碰到薛曜,他对哥哥和我的态度很轻慢,哥哥听到那些人私底下说的话,便不高兴。而後进了上京,府邸里的人或多或少也用猜疑的态度对待我们;我在影姑姑身边还好,哥哥进了朝廷,朝廷里的人多,他就更介意别人说话的态度、对待他的安排了……」我忍不住的说,说了很多,我早想这般说了,却没谁能听这些话。但对着青王,就什麽都说了出来,也不怕招惹他笑。

但青王没有笑我,他认真地听了,想了想,问道:「在王府里,有谁欺负过你吗?」

「没谁欺负过我……」我欲言又止地瞧了瞧他。

「只是心上会介意,是吗?」青王一语中的,说中了我的想法,我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蓥出宫前,我曾想和他谈几句,不过,他眼下看来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也就没说什麽了。」停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遥指远方说道:「你是从那里来的,顺着那条渠水一路行来,还记得吗?你住的山又高又远,从那麽远的山上下来,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京城……」他转脸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把你带回上京来的!」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远远的远远的,在夕照云霞掩盖的天地尽头,彷佛能见到屺山高耸的巅崖……

「是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像小鸟在唱歌儿似的说话,「我是从那里来的。」顿了顿,又道,「也许有朝一日,还会再回那山里去也说不定。」

「你想回去了吗?」青王问我。

我摇摇头,「不,现在还不回去。」我说,「父王啊、哥哥啊,就算我要回山上,他们也不会跟我回去的。我喜欢上京的许多事物,还想再玩玩看看。不过,我现在虽然还舍不得回去,但等我舍得了,就会回去。」

我们沉默了许久,只是凭栏看着眼前的山光景致。

青王在我旁边的时候,就算这麽不说话,也很足够了。我觉得,能够和他这样站在一起,心就满满地一无空隙。这个人对我有多麽重要啊,现在的我是愈来愈明白了,他光是这麽同我一起站着、看着我,对我说上几句话,我就觉得无法和他分开了。如果可能的话,能永生永世这麽站下去我也无所谓!

「我不愿意你回去。」青王在我耳边说道,「如果你回山上,我会很难过的。」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彷佛微风吹过,「我喜欢你,你留下来吧。别回山上去,也别再有这个念头了。」停了停,又说,「我和母皇不一样,我们想的是不同的事。你不要进宫来做女官,那不好。这件事你就当母皇从没说过,把它忘了吧!」

我吓了一跳,「你不要我进宫来?」我楞楞的看着他。青王比我高许多,我必须仰头才能对视他的眼睛。「我进宫来不好吗?」

「很不好。」青王严肃地说,「你不适合进宫,这里也不合适你。宫廷比王府更复杂、问题更多。」然後,对我笑了笑,「我原来以为,你是柳尚官的女儿,自然与柳尚官相似。你的母亲,是个愈是在混乱中,愈是要坚强的人,但你不是,你是……」他想了想,伸手轻轻抚触我的面颊,「你是水中养出来的芙蓉花,柔软又脆弱,一点世事都不懂。」

「你讲给我听,我就会懂了。」我回答。心中一阵狂跳,整个人就快激动得要倒下来了。我以为我在发抖,但我没有,我站得很稳很直,看着青王的时候一点怯懦害羞都没有。我就这麽直直的看进他眼底去。

他也同样看着我。他微笑地说,「不,我也不讲给你听。」他说,「很多事情不说给你听,是因为我们都不想让你难受、让你怕。你就这样吧,现在这个模样很好,我喜欢这样的你。」青王看了我很久,他的眼神既温柔又专注,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钻进了我的心坎底去了。他收回了手,转过身去遥遥望向天的尽头。

然後,他慢慢地说道:「你不要进宫了,我不希望你进宫,你也不应该留在元王府,我不希望你留在元王府……」

我整个人都哑掉了。他话还没说完,但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麽!我的心跟擂鼓一样的大撼大响,我的脑袋晕晕嗡嗡的像是就要这麽昏过去,我整个人到底是还站着呢,还是已经歪着倒下去了,自己也分不清楚……

青王回过身来,低头问我:「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吗?」他说,「我的府邸有两个堂,一个是我住的──彝斋,另一个堂,现下还是空着的,没给名字。如果你来了,我预备让它叫芰荷堂。」他像是做出最最重要决定似的望着我,他问,「你愿来吗?」

夕照余晖下的宫殿,赤琉璃瓦顶闪烁生光,彷佛要吸住最後一抹天光,又彷佛是要把那灿烂全部还给天地似的,它大放大亮,耀眼如同朝阳。它在我的眼中闪烁,刺眼极了。

我看着青王,我看着瑀,他的眼中也有相同的光彩。我想,这个人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这麽个光华灿烂的人了呀!他的光彩是藏不住的,就算穿着普通的袍子、就算打扮的与山樵村夫一个模样,也无法隐藏住他浑身上下所绽放出来的光华。他眼中隐隐含着随时要奔跃而出的力量,他的心里潜藏着深深深深的动魄起伏,极大的力量和极深的曲折交错综横,织就出来的是我所不能抗拒、不能回避的一个人哪。他引着我,我也引住他。我知道他喜欢我,他说他喜欢我,他是说真心的。他那麽复杂,但我却一点也不复杂──山中养出的孩子有什麽要烦恼要乱的呢──我的不乱就这麽拉住他,他的繁难也拽住我了。我们从第一次见到彼此的时候就别无选择的扣住了对方,怎麽也分不开。

瑀有太多事情是我不明白的,但我也不愿意慢慢的去明白,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想跟他在一块儿,怎麽样都好。我就是为了这个人要下山走这麽一遭的。

我觉得我就要哭了,我把左手捂在脸上,右手抓住他的衣裳。我的眼泪落在自己的白色衣裳上,瑀的礼服也被我抓皱了,但他没有阻止我,他就让我揪着他的衣裳,然後把手轻轻按在我的手上。我在泪水中微微点头。他便握住我的手,紧紧握着,紧紧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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