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五十章

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五十章

秋季开始的时候,我在父王的书斋里看到了哥哥捎来的信,信上只说他一切平安,无须牵挂。写得很短、很简单,字迹潦草极了,墨渍浸染,看来是等不及全干便折起送出。

信是随着白将军的军前急报一起送回上京的,内容是好的,但送回来的消息却是糟之又糟,父王说,西边已经开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外表看起来平静,但字词间起伏的情绪却非常明显,但他把这情绪压抑住了,只是微笑地对我说,战争是早有预期之事,朝廷已经有了准备,没什麽好担忧的,又问我在青王府过得好不好?

我说好哇,没什麽不好的!

是嘛,我瞧着也是。父王语气松泛地说,他能善待你,我也就安心了。停了停,又说:「青王府里来往人多,你可得懂礼教、知分寸,学着怎麽招呼客人,别让人说闲话了。」

我不以为意地说,其实也没什麽好需要特别注意的。瑀的客人多,但他们从不会闹到芰荷堂来,彝斋的使君和重祥已经足够打理。有时候来些特别重要的人物,重祥会来禀报,我也顶多是在人前露个面,让影姑姑督促厨房备菜备酒……至於我,我这里自从吩咐门上之後,便没再有什麽人来上门打扰了,清清静静的。府里一应琐事我都交给了影姑姑和七针,管照下人、检视帐目什麽的,也自然有管家处理。

父亲含笑听着,眼看他处,漫不经心地说:「你这麽持家,除了王府,也真没几家人能吃得消。」然後吩咐乐年,给我带几样礼物回去。「从娘家回去,不带什麽,怕青王那里说我这个做岳父的看轻他了。」

我明白,父王心里是还记着拜门的时候,瑀藉故不来的事。

「说也奇怪,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新姑爷没说一声谢也就罢了,连着三次请回,他也不愿来。」父亲神色淡淡的,彷佛毫不在意,但话说得很重。「按照婚礼说,新姑爷不拜门,这婚事就不算成……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怕是不赏我这个老头子的脸吧!但他看不上我,也不为着你想想,这麽一来,外头人怎麽看你呢?我是让你明媒正娶问名下聘、抬着大红轿子送过去的,弄了几个月,新姑爷却不肯回亲家拜门,倒好像我们硬塞着把姑娘送给人家做填房、当小妾,这不大好吧!你说,是不是?」

我听了,苍白着脸说不出一个字,头低低的,不知道该怎麽分辨才好。

父王很快就察觉到这话让我困窘了,赶忙换着话哄我,「不忙不忙,嫁过一年内拜门都算数的。我们这位新姑爷架子大了点,就由得他吧,毕竟爹也是把王府里架子最大的女儿嫁给了人家,能怎麽着呢!」但这笑语转得太硬了,父王虽然笑着,但我却笑不出来。

回到府里,我便在芰荷堂等着。夜里瑀来了,他看我还穿着外出时的衣裳坐着,有些惊讶。「怎麽了?」他问,「你不傍晚便回来了?怎麽不换衣裳?」

「我心里不高兴。」我说。

他接过七针递上来的衣裳,「谁给你气受啦?」一面说着,一面自己脱鞋更衣。

我在王府里住了一阵子,渐渐发觉瑀的行事和父王不同,父亲是那种会让下人侍妾伺候着擦脸洗脚的人,但瑀凡事自己来,不喜欢假手他人。府邸里伺候的人也不多,整个彝斋里,只有一个使君、一个重祥顾前顾後,相形之下,反而是我从元王府里带来的人多。

我把脸撇到一边去,嘴里嘟囔着埋怨:「还不都是你啊!」

「我错了什麽?」他说着,自己倒了茶喝,一脸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就这麽片刻的时间,我的脑袋里已经转了七八圈。瑀没来的时候,我尽自生气,但他来了,在他面前,我想的又是别的事了。我想,瑀为什麽不肯跟我回娘家拜门呢?这样一转念,心里也就明白。瑀和父王心里毕竟是有着陈年积累的恩怨在呀,对瑀来说,要他在我爹面前低头行礼,恐怕比杀了他更难受……

我想着父亲说话的神色,这几次回府去,父王说起瑀的态度,比之从前自然不同;从前父王说起瑀,总是能避则避,那是因为他是个外人,但现在父王说起瑀,总是夹枪带棒,有些刻薄了。我细细思索,我想,他们先前是相互对立的,那时候,父王只要一心想着该怎麽对付瑀就好,但现在,因为我的缘故,他们不能再相互敌视了,但他也不知道该拿怎样的态度面对瑀才好,要礼让要客气要捧在手上视如半子,这哪是一天两天能够转换过来的心境呢?

同样的,对着瑀来说,面对我爹,心境上也是一样的为难吧?

我这麽一想,不禁释然,也就不生气了。一面让七针给我取衣裳换过,又捧过脸盆手巾、兑着热水来让瑀擦脸。我说,「你不愿去,我也就不勉强你啦。」

瑀听了一怔,脸上随即露出明白的神色,他对七针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吩咐外头的人也早点歇着。」等人都走光了,自己伸手拧了一把手巾,一手按住我,说要帮我擦脸。

我笑着挡他,但他很坚持。他把手巾蒙在我脸上毫无章法的乱搓乱揉,我便哇哇叫起来,两人拉拉扯扯的一阵玩笑,我佯作生气的推他,嘴里嚷:「放开放开,你这坏蛋!」他听了哼两声,故作凶狠地说:「就不放开,就是坏蛋,看你怎麽办!」我们两个嘻闹淘气了些时候,瑀说晚了,累啦,该睡了。

我看他坐上床,便把盆里的水端到外头去泼了,检查屋里的窗门、点上熏香、把茶盘移进床头,把早上要换的朝服检点了,这才吹熄烛火。

瑀见我这麽来来去去地张罗,好不容易能睡了,两人并头躺着,他轻声地说:「你在王府的时候,没这麽伺候过人吧?」

「你不喜欢给我伺候?」我闭着眼问。「那我就不伺候你啦。」

瑀低低的笑,又沉又稳的,他耳语地说,「我很喜欢哪,只怕你做不惯。」

「这也不算什麽,影姑姑教我怎麽做,我便怎麽做,都是些小事,不难。­」

停顿片刻,我听见瑀微微的叹息:「我给你出了难题,是吗?」他言外之意很清楚,指的是拜门的事。

「你不愿意去,我知道啦。」我小声地说:「不愿去就不愿去,也不算什麽。」

「不去拜门,婚仪就不算完。」他声音闷闷的。

黑暗中,他的语气清清楚楚的,满是不情愿,我叹了口气说,那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是挺在意的。

瑀听了,很久不说话,我正以为他睡了,却听他说:「该去的还是得去,躲也躲不掉。我已经够让你难为了,再加上这一笔,元王不知道会怎麽给你颜色瞧呢!」

我听他语气松动,便知道他是愿意去了,心里又惊又喜,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激。「你别这麽说,父王从不给我颜色瞧的。」我说,「他什麽也没说哪,是我自己盼望你去的。」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到了其他的事,轻声说道,「对了,我父王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瑀已经半睡了,听到我这麽说,又醒了过来,问:「蓥还好吗?」

「好,哥哥说他一切平安。」

「西面开战啦,」瑀说,「蓥跟着白石李的中军行动,应该是不会有什麽事的。」

「西面的战况很危险吗?」

瑀笑了笑,没说什麽,我听了便明白,他不愿对我说政事。

「我多问啦,你别放在心上。」我说。「下次我多问了,你就叫我别说话。」

「没关系,你问,我该说的就说,不能说的,不答就是了。」停了停,又说,「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但这是朝堂国事,你知道的太多,没什麽好处,还会惹上麻烦。」

「嗯,我明白。」

瑀移过手来按在我肩上,他说话的声音轻了,带着睡意,「我和你一样也担心蓥,不过,他不会有事的,我把真钢剑换给他了呢……」他还说着,已经朦朦胧胧地睡了。

我听见瑀声息平稳。他睡外,我睡内,我们依靠着对方睡,他呼吸起伏的动静细微,在这麽深的夜里,一点灯光也没有的黑暗中,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连风吹的声音也没听得,但靠着他我便觉得满心安定,只觉得一切平安,没什麽好害怕的。

但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那年冬天,白将军传来消息,哥哥在敌军的夜袭中失去音讯,大军移转,哥哥没能跟得上来。白将军的信使把这消息送进元王府,又传到瑀这儿来。瑀冲进芰荷堂的时候,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他咬着嘴唇,声音彷佛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似的,他说:「蓥不见了,」喘了片刻,又加了句话,「白石李加派人手回头在寻他,你放心,会有消息的。」

我看着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屋里屋外都飞起雪来,人一歪,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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