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身旁坐着的,不是瑀或影姑姑、也不是半夏或榆荚催禾,我看见母皇的绦色衣裳,和那双焦急忧愁的眼睛……她也正低着头瞧着我,见我醒了,脸上露出了无限欢喜的笑容。
「姜尚官,」她按住我,不让我起身也不让我说话,「快取药,蓉儿醒过来啦。」
就着母皇的手,我喝了药汁,药很苦,但喝下去浑身发暖。
「蓉儿,你真吓死人啦!」她亲手喂我喝药,一面叹息地说:「你这性子,到底是像谁多些?」
「惊扰母皇了。」我说话的声音又哑又干,说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皇并不生气,只是愁容满面。「我就觉得奇怪,这些天没见你上我那儿说话,问瑀,他说你病了,可模样神不守舍的,也说不清楚是什麽病、吃什麽药……我就想,怕不会是小俩口闹起别扭来了?」她轻轻地叹口气,「我可没料到你们是这麽闹的。」
「我睡了几天啦?」
「昏了两天啦,可怜的孩子。你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醒的时候漫天胡地说傻话,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嚷着要回家──宝宝,你在宫里吃苦了吗?夹在你爹和瑀之间,憋得也够苦了,是不是?」母皇喊我宝宝,那是梦中娘经常喊我的,我听了便觉得委屈难当,趴在母皇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母皇轻抚着我的背脊,安慰地说:「你原谅瑀吧,他也後悔啦,这几日没一天是好过的。」
「他不来瞧我!」我哽咽地说,「我恼他啦,再不见他了。」
「真的不见他了?」母皇笑着问,「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讨厌他了。」我说。然後又哭。
「你这麽说,瑀会伤心的。他不来瞧你,正是因为怕听你这麽说。」母皇轻轻地说,她让我躺好,给我擦眼泪。「那孩子其实对你一点法子也没有,我们现在坐这里,他就在外头站着呢──他忧虑你呀!宝宝,你原谅他吧,他心里是喜欢你的,只是心里乱,行事也就乱了。这我看得太明白了……我是他娘呀!」母皇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凝神想些什麽,慢慢地说:「我和瑀商议过了,真是不行,还是让你回王府去吧──宝宝,你不应该在这宫里的,我早知道了,瑀也知道,但还是硬把你拖了进来,这是不应当的──你在这儿,怎麽会快乐呢?瑀说了,他说你是长在深山里的瑞草,是用天地露水养育长大的女孩儿,山里自由快活,云啊雾啊什麽的都亲近你、爱着你,你该是永远这般快活的姑娘啊,到了上京来,夹杂在乱纷纷的人事里,好难受,是不是?倘若你什麽都不懂也就罢了,偏偏你慢慢地都懂了,你太聪明,聪明就要受苦啊……」
我听了,一下子愣住答不上话来,心里酸酸苦苦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就是没落下来。
「瑀要我回去?」我小声地问。「他不让我留下来了?」
母皇没回答,从怀里取出一柄梳,把我扶起坐直了,慢慢地给我顺头发,她说:「宝宝,你真是一转眼就长大了。你是在宫外出生的,你生下来两天,我便偷偷地去看过你了。你和你哥哥生下来,小小软软的一团,躺在软被里闭眼吸手指蹬腿……瑀出生的时候也是很小很乖很可爱的,每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又软又香,摇手踢脚的哭着睡着。但转眼你们就都长大了,再不是包在襁褓里要疼要抱的小娃娃了。」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又说:「我没想过让瑀承继帝位,从来没有。他是我最小的儿子,他出生的时候,我的三个叔叔正打闹着,别说国家,整个朝廷都像是要散掉似的,动乱的不得了,那时候我就想,倘若我能过了这一关,倘若瑀能平安长大,便让他远离上京,到外地去,给一个亲王闲差,让他过一辈子安闲日子,做个富贵闲人。但世上的事,从不依顺我想的走,现在,即使想让他远离朝廷,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了。宝宝,许多事情不是我愿意的,也同样不是瑀愿意的,但我们别无选择……你懂娘的意思吗?」她停了好半晌,又说,「人生若重新来过,我也许还是会在同样的位置上,做同样的决定。」
我听不懂母皇说些什麽,但只觉得她感伤难过,我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才说:「母皇,我很怕……」
「我明白。」她没等我说完,便介面说道,「我明白你怕。事实上,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害怕。」她低低地问:「你怕,有一日,你爹和瑀会杀起来,是不是?」
我僵住了,虽说这恐惧在我心底已经奔涌多时,但这麽明确地被母皇说出,还是令人手足无措。我望着她,一时间怔怔说不出半句话,母皇也瞅着我,眼神却显得平静祥和,彷佛说这些,再自然不过了。
「我也怕。」她继续说,「我日日睁眼,都怕这事发生。我怕叔叔杀瑀,甚过怕他杀我。」
我慢慢地抖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麽我该怎麽办?」我问,「瑀不会对我爹低头的吧,是不是?我爹真的会杀他吗?」
母皇梳顺了我的发,把我转过身来,她的眸子和瑀极为相似,非常非常的温柔,她看了我许久,彷佛下定决心似地说:「宝宝,你回山上去吧。你和我不一样,我无法离开,但你可以。」
我抖着嘴唇瞧着她。「不要,」我固执地说,「我不愿意回去……」
母皇点点头,叹口气,「那麽你就得承受这些!」她说,「许多年许多年前,当我还是先帝膝下的小公主时,你爹带我出城玩。我们骑马到同泰门外,那里有座覆舟湖,那湖经常出现水涡……你见过水涡吗?像是湖底破了个洞似的,水绕着中央转,湖上的小船啊、人啊,全被水转了进去,很快地,就被吸入湖底,再也找不着。那湖畔住的老人家说,水涡大极了,人愈是想逃,便愈是会被吸住,但就算不想逃,也免不了覆顶之灾──这些年来,我一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卷进这漩涡里,他们消失、不见,再也找不着了。这里也是个覆舟湖呀,宫廷本身就是那湖底的破洞,每个踏进来的或想要踏进来的人,都免不了得沉进湖底,谁也拉不住谁、谁也顾不了谁──」她看着我,眼神澄静,彷佛自己所说的,只是个有趣的故事,她慢慢地问:「现在明白了这些,宝宝,你还想要留在这里吗?你还愿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