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从我手上接过瑀的放行手谕,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气,她说:「公主,我是没打算要走的。」
「我知道,你想死在这里。」我一句话说穿了她的念头,半夏毫不惊慌,神色坦然,毫无惧色,她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人死如灯灭,我若死了,就是命,也不算什麽。」
「你死了,璐王家无後。你可不是为了自己一人活着,我娘当年费尽心力救你,你现在却想自求死?要死很容易,要活却难。半夏姊姊,你快走吧,远远的去、远远的去……」我说,「我先前说过让你去屺山离宫,但眼下有变,也许去不得了。你先回东都,那里离上京远些,又是你熟悉的地方。」停了停,又笑着说,「等乱过了,你再来寻我吧,也许在上京、也许在别处,无论那儿都好,我们约定了,等一切过去了,你来寻我!」
「公主不回屺山了?」
「瑀不愿去,那我也不愿去。我允诺过他,他到哪去我都会跟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独活呀!」
半夏沉默了,她咬着嘴唇,像是想说什麽却又不能说出口似的低下头。
「我知道你要说什麽。」我笑一笑,无所谓地说:「倘若真那麽了,就同你说的──那是命。我和母亲不一样,她不愿见的,她就改变,但我不愿见的,却没法子避开……」
半夏不愿意,她说:「我留下陪着公主吧。」
「我不要你留下!」我摇摇头,「我都知道啦,你给我下了药。现在我讨厌你了,不愿意你陪着我了。!」
但半夏的回答让我吃惊,「我也早知道公主知道了。」她镇定地说,「那一日我出熙明殿的时候,见到榆荚在外头候着,就心里有数。」
「但你还是下药。」
「公主也还是喝啊。」
我叹口气,「倘若喝药就能让瑀活下去,该有多好,什麽毒我都愿喝的,可是,即使拿我的命换他,瑀也……」停了停,又转了话说,「但半夏姊姊不用服毒也能活的。趁着现在平静,快快出宫去吧,晚一些,情势有变,想走可也走不成了!你带好那珠花,你知道,那是瑀给我的、是我心爱之物。我把它完完整整的交给你,你也要完完整整的把它还给我,碰着一丁点都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不,不行,你不能再说了,我不允许你留下来,我再看着你就要生气了!快走吧,此时走了,日後还能得见,倘若不走,今生今世怕再没相见的机会了──半夏姊姊,你快去吧!」我催促着,也不等她回答,自己推门出去了。外头天光朗朗,宫苑林梢上还留着霜雪的余痕,融雪晶莹剔透。我看了一阵,心里怅然若失,眼前的一切太平太静,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才说了声「去瑶华宫吧」,便见催禾急匆匆从前头奔来,来不及喘气便禀告着说:「元、元王正妃在东宫外候着,说要见您……」
「元王正妃?」我大吃一惊。「那不是薛妃吗!」这麽一想,好容易平静了的心绪暂态乱了。眼下谁来见我都是理所当然的,惟独薛妃一人来得令人费解,我揣度着对方的来意,怎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没有不见的道理,只好吩咐说:「请王妃瞻箫堂奉茶,我换过衣裳就来。」
初抵到上京那一年,我曾见过薛妃一回,但那回见面所受到的惊吓,远比认识深得多;然而时日一久,渐渐地我也就已经淡忘了这个不常出现的人物。父王从不在哥哥和我前面提及薛妃,而她也不再在我面前出现──王妃身子不好,七针说──就连我出嫁离王府的婚礼上,她也没露脸。但现在,在这个紧要的时候,她却来了!
换过常礼服,我向瞻箫堂而来。只见薛妃站在堂外张望,远远的,催禾接了上来。「娘娘,元王妃不肯进堂里坐,她说有急事,实在等不及了!」她话还没说完,薛妃已经瞥见了我,撇下前後跟随的宫人侍婢,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了过来。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我看着,有几分吃惊,初次见着她的时候,我便已经觉得她特别苍老,这几年,这老又更深了几分,彷佛已经深深的吃进了她的肉里去,她头发半白,插着的珠翠簪花虽然摇曳生光,却更显得白发刺目。我记得,她还小了父王十来岁,王府里的人也曾说过,薛妃刚嫁进来的时候,美艳绝伦,是上京着名的美人,但视眼下,她已经苍老的再看不出从前风华正盛的美貌了。
「王妃,」我行了个平礼。「王妃请堂里坐。」
她没有回礼,开口便说:「让下人退下去,我有话说。」
我望了一眼榆荚催禾,微微点头,让她们退开。「有什麽话,您可以说了。」
「你哥哥回来了,人在浦庄,他领王爷的手谕接了南卫的兵。这件事,宫里恐怕还不知道,浦庄前後左右都被他从西漠带回来的两队兵围住了,我也是昨晚上才听人说起的。」
「算算时间,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我慢慢地说,但心底寒气直上,冷得叫人抖抖索索浑身打颤。
薛妃低低地说:「听我说,青王身边有个官,叫石镇,今儿天没亮的时候来了王府……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麽,但王爷夜半派人拿着权杖出城去了!」
我一听,忍不住闭上眼睛,心底大跳大恸,那疼痛的感觉撕心裂肺,身体彷佛就此扯为两半,血水泊泊流淌而下,再也止不住、停不了了。
过了好半晌,我听见自己说:「承蒙王妃来告,感激不尽。但您这麽一来,我父王知道了,恐怕王妃为难……」那语气平静的连我都觉得讶异。
薛妃惊讶地瞧着我,不解我的心定,她说:「我既然来了,也没什麽好怕的。」停了停,问:「倒是你,你打算怎麽办呢?」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父王也出城了吗?」
「郊天大礼,他自然是去的。」
我豁然明白了,瑀原来是打算在祭礼上动手的,但现在,到底是谁制住了谁?日过中天,一日也过了大半,即便是郊祭大礼,也该结束了。我仰头看了看天色,心里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不知道为什麽,此刻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失去瑀。我心痛,是因为这两方都是无可取代的至亲之人。我爱的、我悬念的,眼下只怕刀剑相向,一个要取一个的性命。
「明白了,请王妃快快回府。您来这麽一趟,很不容易,我该好好款待的,但现在时候不对,我要立刻去瑶华宫。」我一面说着,一面扬声命榆荚备轿──快些!去瑶华宫──一面回身往另一头走,但才下阶台,熙明殿那方已经传来驰马声。
榆荚露出疑惑的神气,「谁敢在宫里跑马?」她说,「啊,是王爷回来了。」
「不是。瑀不会在宫廷里跑马。」我说,远远看着宫墙的另一头,喃喃自语:「瑶华宫只怕去不成了……这会儿,半夏已经出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