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村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祖上来自什麽地方。总之,他们的说话口音与方圆四乡八里的人都不像。跟外村人叨噎,不免要被人怀疑是否舌头或者喉管之类的发音器官跟人家长得有出入。
自然,柳林村之外的四乡八里的人,每月逢三九的集上,一听到「五花溜溜的入(肉)馅儿,憨(香)不!」,就晓得这里柳林的人啦。他们不用自我介绍,说话的腔调就是个招牌。
不过,柳林村的人,除了口音上的别扭之外,别的还真没得说。柳林村的汉子,多半膀大腰圆,个顶个的虎气;柳林村的闺女,更是水灵得堪比三月桃花六月荷,九月的葡萄十月的杏。外村男人说起来,道的都是——娶媳去柳林。美貌还在其次,只要一听柳林村女人那娇娇憨憨的声气儿,汉子们一身铁打的骨头彷佛都遭了醋浸一般,马上就要酥掉半拉子的。
都说一方水土养就一方人,风水只旺柳林村。因此,这四乡八里,好人家总是让柳林的女子拔了头酬,除非柳林的女子看不上,那才有外村女子的机会。
柳林的女子,无论搁娘家和婆家,都长脸!
当然,这也只是大而统地说。十个手指头,长短不一。柳林这样的大村,每一茬长大的女子都不下二十多,造物主自然不能偏爱到让每个柳林女子都貌美如花。
即便那貌美如花的,年头却不比旧时,又有几个愿意守在乡下,都各显神通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柳香梅便是柳柳村最不被造物主偏爱的那个。造物主彷佛存心跟此女开玩笑。如今这世道,流行的是瘦,最好能瘦成芦柴棒,那就弱不胜衣,人见尤怜。可惜柳香梅偏偏长了个满月样的阔脸、南瓜样的腰身、磨盘样的肥臀。全身上下,也就脸上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的挺撩人,却又憨名在外,撩人也就成了不谙世事。
在香梅这一茬长大的女子中,随便揪出一个,要麽比她漂亮,要麽比她聪明。总之,到最後,柳香梅算是剩在家里了。
柳林村的人对该嫁而末嫁剩在家里的女子,有个挺刻薄的说法,叫堵坝头。乡下人家,养大一个女儿是指望着盘活一个家的。有兄弟的,兄弟娶媳妇的花费大致就跟嫁女儿的进项相抵;没兄弟的,父母更得趁紧盘算好自己的养老费。这一切,对柳林村来的人来说,是一门家庭理财学问。老天爷让柳林村的闺女占了一方水土的光。正是所谓靠山吃山,靠河吃水,这在柳林村,更是极至。谁叫柳林村女子生得好又抢手呢。女儿嫁不出去,这一切盘算全都落了空,本来一家经济都要如流水样盘靠她盘活的,这下可不是堵了坝头。
堵坝头的暗淡前景——是变成老姑娘一辈子老死在娘家,这是柳林村女子的大忌。
柳香梅属龙,兔年的这个兔尾巴儿一过,实打实,她便跨入了柳林村二十五岁的大龄女子之列,还真是大有要堵坝头的阵势。
香梅身下还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叫柳承轩。柳承轩表承柳林村汉子的长势,确实一表人才,帅得像九月金秋的阳光,晃得你睁不开眼。自然,仰慕他的女子不下一个加强排。但是香梅未出嫁,不管柳承轩在女孩子堆儿里多吃香,爹娘愣是不敢动心思。就这麽点家底儿,爹娘只能算盘上打得如意,哪个算盘珠子动得不灵,都是现实中一个过不去的疙瘩。要说乡下姑娘,谁不是家里的指望,别瞧着人前人後的多上心,若真望这个「上心」就能娶了人家的姑娘在家里给生儿养女,那是大白天做黄梁梦——想得美。
反过来说,是有那上赶着倒贴婆家的主儿,柳承轩又这麽抢眼,要是真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说个媳妇,说不定现在孙儿都有了。但是柳瑞全和郑月芳不是那样的人,娶媳妇首要的是娶贤德。现今社会,一头黄毛稀发还没长油亮便在风流烟花场合挣钱的女子多的是,横竖,怀春发情不需要能力或者学识。不过,谁晓得她们挣到的是什麽钱。娶这样的女人别说花钱,多半她们还会倒贴婆家,只是别到时候别憋闷媳妇败了家风还乱了血统。
柳瑞全和婆娘郑月芳自诩正经人家,持家之道,沿袭正统,儿女的终身大事,怎肯走旁门邪道。他们非得等嫁了女儿,肥了家底儿後,才着手儿子的婚事。再说了,女儿柳香梅和儿子柳承轩还隔着个长幼先後的问题,
柳承轩跟柳香梅虽是一母同胞,性格上倒是天差地别,彷佛两个极至。一个精一个憨,憨的是柳香梅,别人给个棒槌,她就能当成针(真);精的是柳承轩,这小子要是披上一身猴皮,就是花果山上的大王。
柳林村方圆四乡八里,最不缺的就是精明人。反倒是憨女,要论起来,柳香梅应该是头一个。物以稀为贵,老天爷要见垂怜,该给予柳香梅国宝大熊猫的待遇。都是稀缺资源,人还比不过四足兽,这未免有拂人类尊为万物灵长的面子。
说虽这麽说,可惜柳林村方圆百里,外姓汉子没有一个想拔得这个头筹,亏得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心里的小九九比不过一个针眼儿,想的都是娶妻生子,断没有保护国家稀缺物种的觉悟的,就算于取妻生子之外捎带着尽一点公民保护国宝的义务,在他们眼里大概也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所以,父母关於女儿柳香梅要堵坝头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要正本溯源。柳香梅的「憨」远不如国宝大熊猫的纯粹,四足兽到底是因为生命基因才长成四足兽。而柳香梅这憨女,拒她母亲所言,这妮子本来的名字叫香梅,按说还是当时的柳林村完小校长给取的名儿。那是一个下放柳林村的走资派,学问高得,据说失势之前已经是一个什麽家。但是这个什麽家显然对柳林村的语言还陌生得很,他根本不晓得柳林村的人,香和憨是不分的。
完小校长说,就叫『香梅』吧,柳香梅!
香梅她爹柳瑞全说:「柳憨梅!那敢情好。」
「不是柳憨梅,是柳香梅!」
「柳憨梅!」香梅她爹倒不是固执,着实那个「香」字打他嘴里一囫囵,不晓得怎就成了「憨」。
「柳香梅!」校长这下子就有点教授的味儿了。
「柳憨梅!」香梅她爹就像个不开窍的学生,倒把自己给急得面红耳赤。
「好吧,柳憨梅就憨梅好了。『憨』也不失为一种处世哲学,真要如此,倒是一辈子的福气呢。要不古人怎道大智若愚呢!」什麽家的校长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庄稼汉并不适合当呀呀学语的一年级小朋友,便自己找了个梯子下。
香梅她爹听不懂这个什麽家的学问,他只是因为得到了校长的认可而觉得高兴。这可是他这辈子唯一跟着老师长学问的时候。可惜自己鲁顽,竟是个不开窍的学生。
柳香梅从此便成了柳憨梅。到底是香梅天生就『憨』呢,还是愣是给这个名儿叫『憨』了,这是一件很难考究的事情。按理,人的名字也只是一个号而已,要是起个什麽名就成个什麽人,那全天下的人不把「富贵」或者「有财」之类的名儿给叫疯。公共场合,一声「某富贵」,天呐——山呼海应!
不过,即便是个号,人家也是有讲究的。就算一个车牌子,还希望多带几个八和六呢,也只是柳瑞全这样的庄稼泥腿子,女儿芳名,说叫柳憨梅便叫柳憨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