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十二、常棣之華(3)

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十二、常棣之華(3)

十二、常棣之华(3)

紫宛听到此处,终於知道他们的情份多深,斗嘴也不过是玩笑,方把一颗揪着的心落到实处,展颜笑了,再看小郡爷又是装腔、又是顿足的样子,与平常迥然不同,有了七情六欲,彷佛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平添好多可爱,不由得多看几眼。

小郡爷有些臊了,微微侧转身,道:「算我倒楣!然则,你也要帮我的忙。」

李斗奇道:「你这麽乖的孩子,有什麽要我帮忙遮掩的?」

小郡爷赧然道:「我爹比你爹还严。前些日子,那首词不是叫我填了吗?回去,我想来想去不妥当,应酬上胡乱填些东西也倒罢了,若真叫这里的姐姐们在年下那麽大场合拿着唱去,万一传开来,我爹那里还了得?因此对不住!求长庚哥,就把这曲子重填一遍,拿你的到外头去吧!左右你到处留诗词是出了名的,你爹倒不会为这个为难你什麽。」说着,向紫宛作个揖:「嫂子,对不住!又得劳着星爷病中费神了。」

紫宛双颊酡红,忙深深还礼道:「小郡爷哪里的话!星爷——」向李斗一瞥,咬着嘴唇笑道:「这家伙左右是闲不下来的,有个题目消遣消遣,倒是好事。」

小郡爷这才笑着重新坐稳,偏头看到旁边两瓶衬着冬青叶子的新鲜白梅花,随口赞道:「这花插得倒好!」

李斗笑道:「我也是这麽说。刚刚金琥拿过来的。」半向紫宛道,「不知谁替她插的?」

紫宛抿嘴笑道:「若是拿出去请师傅插的,满京城有好几个师傅能有这个手艺。若就在园子里插的,姐妹里只有两三个能插出这样子,有一个还未必肯替她动手,至於剩下还有谁,那名字我偏不告诉你!」

李斗向後一仰,道:「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在脑子里想像一番,还更好些。」

小郡爷摇头道:「你们两个啊!既然是金姑娘送过来的,你们承她的情便是了,计较後头有什麽人做什麽?」

紫宛笑着欠身道:「是什麽人帮了她的手,这个原不必理论。只是她这个情,可不太好承呢!」

小郡爷问道:「怎麽?」

李斗摇头:「还不是那支曲子。」

紫宛接着道:「就是嬷嬷让我跟裴笛师合奏的那支曲子,金姐姐刚才过来跟我说,她想唱呢!」

小郡爷微微皱了皱眉,问:「你怎麽回?」

紫宛道:「金姐姐嗓子是极甜的,但我总觉得她唱曲的风格和这曲调不太合,所以照实回了。」

小郡爷看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岂不是得罪了人?」

紫宛答道:「她自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停了停,倒笑了,还陪我说了些闲话才走。大概是想开了吧?就算不是也没法子,我只能告诉她老实话呀!」

李斗笑:「这个处世的性子有草寇气,我喜欢!」

紫宛白他一眼:「你无非自己是傻性子,就喜欢别人也是傻性子罢了!」

小郡爷与李斗皆大笑。

笑完後,李斗却拍了拍紫宛的手道:「南小子来了,你们相伴着喝酒去吧!」

紫宛奇道:「好好的喝什麽酒?」

李斗温言道:「别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这阵子,大概是节目上有点费神,像写诗的人心里存了个意象,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欠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坐立不安,是不是?这种感觉最难受,要是我就倒酒喝去了,你要陪着我,怕引动我的馋虫,又不能碰这个,实在可怜。我想叫你自个儿喝去,但饮酒也要有伴才好。如今南小子来了,我想着你们一块儿喝酒的画面,觉得极好,大概能触动灵感的。你们就去喝吧——阿逝,你也别装模作样,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喝少点也罢,端起杯子来自然是浇愁的。去吧!」

这番话一说,紫宛垂下头,眼眸里有泪光闪动。

小郡爷却连眼都直了,傻了片刻,嘘口气道:「服了你了!什麽酒?留着你与嫂子喝吧!老实说,我这次倒给嫂子带了件礼物来,是屋里丫头做着玩的,看了别笑——」

小郡爷到底拿出了什麽东西,暂时押後再谈。

先说一说,如烟的目光。

她支着肘坐在窗前,身下无数雪白的织物铺展开,她什麽也不看,任自己隐在暗淡的光线中,瞳仁是灰蒙蒙的。这种灰彷佛是一场大雾,里面藏了什麽东西,隐着的,总也看出不来。

刚才,苏铁进了房间,在她面前坐下,说:「大人向我询问你。」

如烟那一刹的表情很茫然。

当时她的心思还放在节目上,想得太专注了,倘若有人突然撕下她的手臂、将血淋淋的裂口展示给她看,她的表情大概也只有茫然。

然後,当疼痛终於袭来时,她大略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忍住它、把它再度的压入心底,像她这一世里怀抱到如今的沉默,注定没有那麽轻易吐露端倪。

只是斟酌着,向人投出目光去,带一点吃惊、畏惧或者期待,就像个正常女孩子,至於真正的心情,她不指望谁能理解,更不指望谁能参上一脚,所以,也就完全不必展露给任何人知道。

如烟过分的小心,这一次保护了她。苏铁仔细研究如烟的目光後,放心的叹了口气。

在她突然袭击,说出这句话後,如烟没有什麽特别的爱意或恨意在猝不及防间流露。她终可以放心的向如烟道歉:「对不起,我撒了谎。大人并没有问起你什麽,只是我忍不住想试探你,对不起。我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大人和你之间会有什麽危险的事发生。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直糟糕得很,惭愧。这样说来,只是嘉兰许了你什麽好处,你才替她办事吗?以後千万别这样了。嘉兰这个人并不坏,但是很多时候不会瞻前顾後。你只是个孩子,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她拼呢?」

她顿了顿又说:「现在,我对你没什麽偏见了。有什麽困难,你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好不好?」

她长长的话说完,眼神是那麽……他妈的诚恳。

让如烟想骂脏话。

就算叶缔对她没有什麽特别的表示,苏铁也不用放心成这样吧?真叫她生气。

没想到,她虽然如嘉兰之请设计让叶缔抱着自己睡了一夜,他却没有什麽特别的表示,就像如烟是一只小狗、一只受伤的小兽。

苏铁理解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苏铁欣赏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

「那位大人,他欠我的,可比这个更多呢。」她这麽冷笑的想着,随便用点慌张的手势摇一摇、挥一挥,表示点儿惶恐感恩的意思,算回答了苏铁。

苏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是怎麽回事呢?连我都误会你,你这麽苦着自己,是想做什麽呢?」

如烟被她这麽猛然一抱,有些惊慌无措。真正的无措。

如果苏铁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还愿意这麽抱着她吗?她的手臂僵硬的垂在两边,心里有点融化,身体却不知怎麽反应。

终於只是慢慢的从苏铁怀抱中抽身出来,比一个钱的手势,告诉她:自己就是想多挣点钱。

苏铁摇着头,还试图劝解,如烟实在是不耐烦了,苏铁只能叹息着离开。如烟重新在窗前坐下,让自己的心再一次结回硬壳。

小郡爷从紫宛那边离开,再踱进来时,她已经凝成一尊完美的玉像。

天光苍茫,那些白色织物温柔如沼泽上的雾气,从如烟身下铺展开,彷佛还未成形的蛛网,屏息凝气,不知如何开始这一局的游戏。

小郡爷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如烟的睫毛扬起来,目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落在他身上。

她是真的喜欢他,他长得那麽漂亮,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可这次,连他都好像有点怪她了,侧过脸,淡淡道:「你大概还是跟我有隔阖吧?碰到大事,也不会跟我说。」

大事?什麽大事?如烟一时间真是全无头绪。

「那个姓吴的,他给了你什麽压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应酬了他。」小郡爷说。

他的声音很淡,然而,实在比骂还厉害。

如烟怔着,脸就一点点烧了起来。脸红,一半是因为羞,另一半,却是因为怒。

「我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否则,并没有想去招他们的,怎至於坐在这里,等着人一个一个找上门来羞辱呢!」她想着,恨得要落下泪来。

但小郡爷坐了片刻,却叹了口气:「是我没用。否则,你怎麽会不向我求助呢?我顾虑自己的身分,不敢卷入纠纷中。你只怕对我说了,也只是白让我为难一场,对吗?」

他很慢很慢的说:「多谢你对我的体谅。这一次,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是真的吗?他语气中那种深深的责备与厌恶,都是对他自己而发的?就像她,经常对自己这样苛责和厌恶一样?如烟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看住他,没有出声。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这麽无为!」他说,「从前……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如烟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好让眼中盛的泪水不要那麽轻易落下来。

如果这个时候她可以说话,她想说:「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不然,我真的要忍不住感动了。」

小郡爷咳了两声,岔开话题,从怀中掏出个娃娃,笑道:「给你带了个礼物来。屋里丫头做着玩的,你看了别笑。」

只见那是个小木娃娃,放在案头可作摆设的那种,脸上的胭脂画得很喜气,身上穿了件甜绿色银丝捆边小布袄,应该也是他口中的丫头亲手缝的,看起来极温暖。

「这袄子上还有配花,可以选不同的款式换着戴,你看哪种好?」小郡爷接着掏出朵雪白的小绒花,比在娃娃的襟旁。

如烟看着,这白色小花点在这身颜色衣服上,是乾净的,但没有特别好看,於是笑笑,不语。

「又或者……这样呢?」他又取出一蕊紫色的小花,与白花并在一处,重新插上襟头。

如烟眼前一亮。

这一次的效果之好,就像菜里有了盐。这个娃娃、这身衣服、这两朵小花,全都成了这份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郡爷看着她,笑一笑,点了点头:「刚才我去看七叔,见紫姑娘似乎也在为节目的事情劳神,於是也送了她这麽个娃娃,她的眼睛也像你这样亮了起来。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夥伴。」

如烟慢慢吸进一口气,满心欢喜,不知怎麽谢他才好。

他眼里是真正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也想为你做点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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