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君子有酒(1)
这种时候,应该有个巫女唱一段鬼歌,当成背景。
紫宛隐,李斗走,如烟韬光养晦,苏铁无用,嘉兰只管冷眼旁观,整个院子一时都成了田菁的舞台。
如烟引诱她去找嬷嬷请求排舞,本来是想让她在那儿碰个钉子,好压一压她的势头,不料嬷嬷竟然满口答应,还笑道:「几个基本的动作和规矩,你们本来也会了。我再说几样变化,你去排着。要排得好,我私家几个舞步再教你!」
田菁受此激励,回头格外努力。旁人以为瑞香、宝巾、金琥或许会找她碴,结果也没有。
宝巾是一个嘴快心粗的家伙,脾气大、忘性也大,给人甜甜软软的唬弄几句就能过去,倒不足虑。瑞香嘛,宝巾说过她小心眼、酸肝肠,只要对症下药,多陪几句好话、多上点供,也就完了。惟金琥这一把笑面的刀子,怎麽让田菁安抚下来的,如烟一时还看不懂,正待躲在旁边多学几日,事情又变了。
那一天,嬷嬷去外头不知见了谁,回来就直接回了房里,谁都不见。而生意场面上,常来的几个高官们忽然都绝足了。整个花深似海,慌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直到大家几乎都忍不住了,嬷嬷才把人们叫到青衿院里,没让进屋,只让大家黑鸦鸦站了一地,颇等了片刻,才听门「吱呀」一响,采霓扶着嬷嬷出来。
嬷嬷淡淡扫了下面一眼,道:「年节时候,我们去盈达湖边的事,取消了。」
这话一出,连如烟的耳朵里都「嗡」的一下。
「为什麽?出了什麽事?」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嘴都在这麽问。
「为什麽?」嬷嬷的唇角简直有点恶毒,「因为翰林院里的承旨石学士进谏说,这样重大的节日和场合,虽然在民间,也要体现圣王教化,我们一群婊子去闹腾,影响不好,把事情请了朱批了。你们还要问为什麽会有这个进谏吗?因为你们争风吃醋,个个都想爬着别人的脑门子上去,颠三倒四找你们背後的客人给你们出力,关系网扯得太紧了,几个老人觉得你们这群小婊子太不像话了,所以乾脆把整件事敲掉算数。为什麽?哈哈,你们里面的几个人,不用我点名了吧?刚刚也去找背後出力的贵客打听情况了吧?找到了吗?别以为自己攀上粗腿,什麽事都可以做,腿上还有个几重天呢!你们这点蚯蚓样的小眼力还看不见!想插了翅膀飞吗?瞒着老娘捣鬼?告诉你,做得太开心翻了船,算计得太聪明了,这件事算完了!」
她利索的转身,回屋去,裙角带起一阵风。采霓丢给众人一个复杂的眼神,也跟着进去了,屋门轻轻合上。
「咕咚」一声,田菁倒在了地上。
田菁这一次病,病得很凶,听说神智都有点不清的样子,半夜惊醒,把头往床头乱撞。丫头来拦,她就抱着丫头哭,嘴里狂喊乱叫,叫的是娘:「娘您带我走吧。我错了!我受不住了!我跟您走吧!」边叫,手里边下死力气的抠着,不让人离开。纹月手臂给她抠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人说:「既然这样,找她娘来罢。」
她哪有娘?亲生娘早死了,後娘跟她亲生父亲为了养活她几个小弟弟,一块按手指印把她卖进来的,这上下,听说她亲生父亲出去跑生意没混好,大概也死了,後娘拖着孩子又另嫁了一个人家,谁会来看她?
院里头请了个老婆子,给她收惊。老婆子掐掐她人中、翻翻她眼皮,咕哝:「都是心火烧的。」拿簪子在灯火上烧红,叫人按着她,卷袖子擒出她的手来,将簪子往虎口一刺,同时猛的搧了她一个大耳光。
田菁一惊,哑了,虎口「嘶」的喷出细细的血丝,先是紫的,再挤一挤,变成通红的,田菁慢慢躺回床上去,不乱叫了,只嘟哝着:「疼。」
老婆子把簪子在裙摆上抹两下,插回发髻上去,拿出两包香灰来,道:「泡热茶给她服了吧!睡两觉就好。」
苏铁在她床边守着,有些不信,问:「这样就能好了?」
老婆子叹道:「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姐,常有这毛病。大概是阴气重,动不动就把人魇着了。放了血,服下菩萨前头的香灰,总能安稳些。但叫俺老婆子说呀,平常多做些善事,供着菩萨,把心事放平些,眼里少见些东西,醒里梦里都憨着点儿,那才是福相。」
苏铁听这话,竟又是沉甸甸的道理,不觉叹了一声,叫人赏钱给她。
嘉兰已有些不耐烦了,对苏铁道:「就只有你好心,管她做什麽呢?你是她的谁,管破天有什麽用?走吧!这个什麽憨什麽福相的道理,我就不服。都随波逐浪去了,呸!见她的神鬼去吧!我们还不去应条子?赚得一钿是一钿,明朝谁知道怎麽着呢?」
老婆子听她说话骇人,低头只管念佛。
苏铁过意不去,叫依雪赶紧牵她出去给赏,边向嘉兰道:「朝廷风声紧,北郡王怎麽还敢叫我们?」嘉兰撇嘴:「从来的只许州官放火,他怕什麽?再说,私家的宴,叫我们唱两段,这种清条子,有什麽关系?」说完就拉她走。
苏铁还犹豫,宝巾在一边叹道:「你走好了,留我一个看她,也够了。」
嘉兰点头:「你不走?」
宝巾冷笑道:「现在是什麽形势?一纸谏文还不知会扯出什麽来,官商都缩头看风声再说了,也只有你们才有条子应,我们走去哪里?」
嘉兰道:「我不是问这个。这孩子病得蹊跷,你看金琥她们都不来了,倒是你有情义来守着?」
宝巾往後一仰,靠了椅背,看看苏铁,笑一声:「大概我比苏先生还笨一点,什麽来龙去脉都看不清的,只是心里犯迷糊,又难受,就坐在这里守一会儿罢了。」
苏铁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想想,叹一声,对她点点头。
嘉兰皱眉,一阵风似的把苏铁拉走了。
宝巾一个人坐在房中,一灯如豆。病人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细不可闻。
院子里里外外一片沉寂,连风声都没有。
纹月蹑手蹑脚进来,探探田菁的额头,田菁毫无反应,大概是睡着了。
宝巾压低声音向纹月道:「行了,你先去睡吧。我守两个更次,完了你再替我就可以了。」
纹月深深埋头致谢,却没下去,只抱个被褥铺在田菁床脚,和衣睡了。
宝巾看着,心下感喟,在心中喃喃道:「繁缕死到现在,刚过了七七,她对新主子已经这麽死心踏地,真不知是个忠心的,还是个没心肝的。就像世上男子,辞了这个心爱的人,哀痛一番,说不定又跟新人举案齐眉去,人们还要夸他有情有义,实在奇怪……哎哟,我差了,从来主仆和男女,主要去比男,仆要去比女,繁缕这主子死了,好比当家的男人死了,纹月作婢子的好比妻妾,总不能抬脚就陪了别的男人去吧?人家要说话。但说起来,纹月要是没有田菁照应,连给繁缕烧些东西都不能,这麽照应了,大家划算……要不然,就死了殉主,倒是段佳话,咱们讲起来得多英烈啊,就像跟着主人死了的狗,难怪有人说宁肯养条狗,也比男人可靠。真是,薄幸的男人,怎麽要女人贞烈呢?这麽多男女……」
胡思乱想着,不觉也迷迷糊糊打了盹,坐在桌边,脑袋趴向手肘子上,忽然心中一悸,猛然惊醒,不知出了什麽事,忙看看床上,田菁还是老样子,呼吸虽然微弱,总算平稳。
宝巾这才放心,却总是觉得有什麽东西跟刚刚相比已经不同了,站着迟疑的想了片刻,忽然明白,披起外衣奔出几步掀开门帘,看外头,天地已经一片茫茫。银白的大雪,从清冷的夜空飘洒下来,格外宁静,然而填补了一切声响。
宝巾双唇微张,仰头热切的看着这些美丽生灵,眼有些晕了,身子发起抖来,还是舍不得回去,心里想:「等纹月醒来,我要叫她看看雪。明天,我再找人打雪战去,大家快快活活玩一场。」
她转身想回屋,眼角带过,忽见有人从边门那个方向行来,披一件天青的斗篷,扶个小丫头,步伐挺轻捷的。
宝巾心下奇怪:这时候哪个姐妹来这儿?定睛一看,是紫宛。
宝巾的脸色一变,对她嚷道:「咦,你来做什麽?」
紫宛客气的在门首抖了抖雪:「睡不着觉,来看看她。」
宝巾睨着她,并未决定要不要请她进去,脸上是十二分不信的神色。
紫宛自己抬手打帘子道:「不进屋?看你都抖了。想看雪,穿好毛衣服再出来看。不怕着凉?」
宝巾进屋来,脸上还是犹犹豫豫的,想了想,忽道:「咦,你嗓子好了?」话音方落,自己也醒悟,冷冷的苦笑着道:「罢了,反正我总是最後才知道的。」
紫宛慢慢回过身看她:「是吗?有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宝巾一哑,片刻,跺脚道:「你的事又不是我干的,信不信随你!」
紫宛低头,彷佛将这句话在心头慢慢咀嚼过几遍,叹口气,福了一福:「宝姐姐,我信你。」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是一片真诚,宝巾大是意外,脱口问道:「你信?」
紫宛笑一笑:「其实我为了星爷跟你呕气,还有现在愿意相信你,底下都是一个理由。说出来,姐姐别生气,你是最痛快的一个人,怎麽开心怎麽去做,没那麽多曲里拐弯的肠子顾虑别人,但求开心就好,又怎麽会答应跟人合谋害人呢?若是答应了,面子上也不能再这麽开朗了。所以,虽然我们算不上什麽姐妹、什麽朋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宝巾听得怔住,想了想,忽然抱着手笑了:「难怪人说新出来的你们两个,田菁沉默细致,看是个淡的,其实是个暖的;你敏思飞扬,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话当真不错。」
紫宛笑道:「『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莫非也是褒奖不成?」
宝巾道:「虽然冷些,理路清楚。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也有些钦佩了。因此,这评语也就算褒奖吧。」说罢,停一停,仍然忧虑道:「那你今儿来做什麽?」
那时,她们两个都站在屏风外边,紫宛就向里边点了点头:「来看她。」
宝巾皱眉:「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做什麽?」
紫宛道:「凭我的性子,确实是不想来,只是睡不着觉,後来想想,还是要来说句话。」
宝巾问:「什麽话?」
紫宛笑了笑,自己抬脚转过屏风去。
宝巾糊涂着,也跟上去,心里还想:怎麽这个笑容跟魔疯似的?
紫宛已站在田菁床头,不管她听见听不见,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麽事,但我决定原谅你们,因为从前,那是我自己笨。可是从此後,我不再对你们感兴趣的那些东西抱幻想,也不要与任何人抢任何东西,只是要唱、要弹奏,那些声音和影像,只有我能看见的,会把人心里面烫出一个大洞的美丽东西,我想试试看表现它们,性命都没什麽要紧,只想看看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如果挡在我面前,鬼挡杀鬼,佛挡杀佛!」
她又一次点了下头,只有一下,然後回身就走出去了,再爽快不过。她的丫头忙追上去。
田菁在床上微弱的动了一下。
纹月已经醒来,俯身过去照料她。田菁什麽话都不说,只是低低的喘息和啜泣,可是纹月再直起身来时,彷佛已经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对宝巾道:「宝姑娘,您请回吧。我们姑娘有我就行了。」非常坚决。
宝巾只好揣着满肚子的嘀咕出去,暗道:「这两个新晋的小蹄子都疯了,我再也不理她们了,自己另外找人玩去,只是……只是,这麽一日又一日,再到以後,我还找谁玩呢?」这麽想着,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极想有人能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笑话她,给她擦去眼泪,可是身边,除了个小丫头,毕竟什麽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