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向西行 — 第49节

正文 月向西行 — 第49节

陈兮自动将一切事情解读得合情合理,就像她认为她不独自进别人房间不是因为应激,而是她不爱这样做。

原来这一切是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吗?

方岳看着她小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就像婴孩第一次在镜中看见她自己,又像小蝴蝶从破碎的磨砂玻璃瓶中飞出,在新世界中扑扇着翅膀,陌生又无措。

他不合时宜地心跳如擂鼓,大雨声将这丝异动掩盖了。

陈兮现在终于见识到方岳是怎么对付那些想占方家便宜的亲朋好友的,他不按套路,步步紧逼,最后每次都能兵不刃血的叫人铩羽而归。

一场斗殴不会立刻让人意识到什么,一切都有迹可循,其实那次斗殴之后,他们两人都已经心里有数,方岳的冲动没有一分一秒的思考,后来拍微电影,他的呼吸和他的眼神,也都袒露无遗。

所以陈兮才会诱导白芷改了剧本。

陈兮脸上茫然褪去,今天注定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她看了眼外面天色,还在下雨,从医院出来后一直没喝水,她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她问方岳:“你还记不记得,打架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生气?”

方岳:“记得。”

“我气你不顾后果,不顾你的自身安危,也不顾接下来的局面。”方岳从没有真切地表露出什么,但那一场架,让某些心意昭然若揭,这就是陈兮生气的第二个原因,或许在当时她就有了预感,事实证明,今天这场谈话的导火索,起源就在当时。

陈兮问他:“现在把话说开了,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家庭伦理剧里,人到中年,婆媳矛盾丈夫出轨,女主角在那说“有时候我们活得糊涂一些,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窗户纸捅破了未必是件好事”。

方岳很清楚他最近昏了头,被陈兮“拒绝”后他每天都浑浑噩噩,他也能像女主角那样得过且过,维持表面的平和,但人最可悲的或许就是清醒的糊涂。

天色已经越来越暗,方岳看着面前的人,说出了那个让他这些日子像发了疯似的原因。

那天晚上讨论微电影改主题,方岳问她是喜欢旧主题谈恋爱,还是喜欢新主题主旋律,陈兮的回答是她喜欢正确的。

“你说你喜欢正确的,你知道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陈兮没说话。

方岳知道陈兮一心学习,张筱夏约她逛街她从来都是拒绝,每天早上准时五点起,连夜跑她都在默背公式。

她课余赚的钱也都存着留给了她家里,不会拿方家的一分钱给她爸。

陈兮有自己的目标和坚持,她的原则不会轻易动摇。

所以方岳从开始至今都没有去打扰她,他只唱着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当初梁燕搅得方家差点变天,方老板不信梁燕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对他抱有其他心思,方岳一眼洞穿,很快就让梁燕露出马脚。

方岳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因为这人是陈兮,所以他一直清醒的糊涂。

“想要拒绝我,你可以很干脆地说你喜欢主旋律,但你没这么做。陈兮,你不接受也不拒绝,你一直都在钓着我。”方岳看着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你是要继续钓着我,还是给我一个痛快?”

数学概念中有一个词叫最优解,对目标函数取的极大值或者极小值,都叫做最优解。

就像方岳说的,她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她选择“正确的”,这是她认为的人生最优解。

原来她的人生最优解是钓着方岳。

陈兮突然想起那部她没看完的电影《青蛇》,她感觉自己就像影片中的反派大妖,而法海清醒过来,就要斩妖除魔了。

天际已经暗淡无光,客厅更加昏昧,只能看清对面人的轮廓。

陈兮说:“那我给你一个痛快。”

天边闷雷炸起,狂风大作,风雨将阳台窗帘打得啪啪响。

这声雷仿佛一记寺庙敲钟,佛教敲钟偈曰,说是离地狱,出火坑。

方岳得到了一个痛快,他不会再死缠烂打。

他对面前的女孩说:“好,那你以后离我远点。”

这是他第三次对她说这句话,第一次他带着迁怒,第二次他在提醒自己,这一次,方岳是在自救。

被心魔扰乱的人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方岳转身,独自上了楼。

第46章

这一晚方家鸦雀无声, 薄墙隔出的两间卧室里,一间灯火通明,一间黑天摸地。

方岳搭着窗台, 雨后冰凉潮湿的空气吸入肺腑, 像骤然吞了一口冰, 凉意从胸腔顶上大脑,让人神志无比清明。

方岳在做反思。

他小时候有过一回走丢,当时他大约五岁,家里没拆迁,还住在新洛镇乡下。他跟几个大孩子去附近爬山, 结果半路跟他们走散,他大约不知道什么是慌,镇定无比的一个人满山转悠,想要寻找下山的出路。

具体的记忆他其实已经模糊, 只知道天将黑的时候他被村里人捉了回来,奶奶和爸妈抱着他一顿痛哭, 后来他还挨了一顿打。

他是不服的, 因为在他的概念中, 他并没有走丢, 他只是在山上探险。方奶奶看他满身的倨傲反骨, 气得当场就把他拎回那座山, 让他自己下去。

方岳被一个人丢下, 当时已经是后半夜,星光暗淡,山林草丛中有怪异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找不到下山的路, 黑夜终于滋生出了无边的恐惧, 方岳在那一刻才认识到自己是走丢了。

方奶奶事后教训他:“也不知道你像了谁,非得让你撞了南墙你才肯回头,现在脑子清醒了吧!”

方岳想,这会儿倒是和他小时候的走丢有些异曲同工,他也不能确定他小时候是不是真认为自己在探险,但肯定是有几分自我欺骗在里面,如果不是奶奶手段强硬,估计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脑子清醒。

方岳吹够了冷风,他把窗户关上,走回床边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碎了一个角的手机,按下开机键。

刚进入主屏幕,一堆短信、q|q消息,未接电话蜂拥而至。打架那晚陈兮不怎么搭理他,第二天陈兮转述白芷的通知,问他手机是不是坏了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其实手机不过是正常关机了而已。

这一关就关了几个月,现在重新开启,电量还剩一格。方岳插上充电器,低头草草过了一遍消息,放下手机,他看向卧室小门,想了想,他走了过去,在门前站定,伸手握住了钥匙。

这扇门的门锁等同装饰,钥匙反锁了,门背后也能解锁,门背后反锁了,钥匙也能解锁。

以前这把钥匙常年呆在抽屉里,后来他把钥匙插进门锁,到现在他也没转过钥匙把。

方岳慢慢将这把银色的钥匙拔了出来,门背后反锁着,现在没了钥匙,他这边是不能解锁的。

方岳把钥匙扔回抽屉,关灯睡下了。

陈兮听见门有动静,动静很细微,但因为夜深人静,这点细微声响很容易被耳朵捕捉。

卧室窗帘闭合着,她今晚什么都没干,洗漱后就躺上了床。

也不算什么都没干,傍晚方岳上楼后,她还把地上的水果都捡了起来,又把阳台门关了,擦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瓷砖。

家里地暖还没有停,平常窗户最多开条缝透气,今天阳台门应该是方岳开后忘记关,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阳台。

做完事,她给自己泡了一桶泡面当晚饭,吃过后她就上了楼,方岳一直没下去过,显然他是要饿肚子。

卧室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底下漏着光,陈兮斜靠着枕头,看向那道小门,细微的声响一闪即逝,没多久,那抹光也消失了。

陈兮想起她给方茉陪床那晚,半夜里另两张床位,一张床住着位老人,老人闹钟每到整点就报时,声音巨响,另张床住着位阿姨,任报时声再怎么响,她地动山摇的打鼾声从未停歇。

方茉根本睡不着,她小声暴躁:“救命救命!”

陈兮也没办法,她从陪护床上起来,摸黑撕了两团纸巾,让方茉塞耳朵里。

方茉塞好耳朵,有感而发:“我之前怕的要死,虽然我知道阑尾炎是小手术,但毕竟要在我肚子上动刀,想想就可怕。麻药睡着的时候我还做了噩梦,后来我一醒来就看到了你跟方岳,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安心。”

陈兮给她纠正:“是看到方岳安心吧。”

方茉麻药一醒,身上劲头都没恢复,软绵绵又迷迷瞪瞪地就问:“阿岳呢,阿岳呢?”醒来就要找她小老弟。

方茉讪笑,承认说:“你不觉得我弟特能给人安全感吗?”

这种安全感不光是由他体型带来的。陈兮记得某一回搭公交车,她和方岳都站着,车上广播循环播放着:“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座,请大家看好自己的手机和钱包。”

陈兮浑然不觉,方岳贴近她背后,把她周围的人阻隔开,陈兮莫名其妙,方岳无奈说:“没听到广播吗?都不是第一次听了,不知道车上有小偷?”

陈兮这才知道,这段广播就是司机看到有面熟的扒手,对车上乘客做出提醒。

陈兮记性还不错,但她不记得她跟方岳乘车的时候有听过类似的广播,她好奇道:“我们之前有听过这广播?什么时候?”

方岳顿了顿,回了句:“记不清了。”

陈兮后来也没格外关注书包,车上人山人海,因为有方岳在,她并不担心小偷会往这边下手。

当时在黑漆漆的病房里,陈兮回应方茉:“是,很有安全感。”

此刻黑夜寂寥,陈兮提了提被子,闷住自己半张脸,静等着入睡,不再让思绪信马由缰。

高中生是没有资格信马由缰的,就在方茉出院,寒假结束后不久,八中下发了教育部的一则通知。

原本五大学科的奥赛生,只要获得过全国决赛的一二三等奖,就能被保送进大学,但今年教育部做出新规,从二零一四年起,理科竞赛生只有进入国家集训队,才能获得高校保送资格。

陈兮和方岳就是二零一四年的高考生,这则新规从他们这一届开始施行,也就是说,八中两个竞赛班,九十六名学生,只有极个别的人能被保送大学,其他所有人,都得角逐明年的高考。

学竞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酷暑寒冬,他们从没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假期,在竞赛科目上耗费大量的时间,在其他学科上的投入自然难以平衡。

陈兮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她不算天赋型选手,学数竞也并非热爱,她有点偏科,原本走竞赛对她来说是一条很划算的路,但她的竞赛水准在真正的强者面前根本不堪一提,现在改了新规,进国家队才能被保送大学,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进国家队,估计是千军万马走钢丝。

教室里哀鸿遍野,白芷和楼明理不再琢磨微电影了,张筱夏也减少了她情报站的工作量,所有人都戴上了紧箍咒,准备来年一块儿去挤独木桥。

某天张筱夏给陈兮捎来一封信,说是她从厕所回来的时候,被一位十三班的男生拦住了,让她把信交给陈兮。

张筱夏很激动:“你快看看他说的什么,这男生挺帅的,我记得上学期学校十佳歌手,十三班就他报的名欸,好像也拿了名次。”

陈兮从试卷中晕头转向抬起脑袋,拍住那封让张筱夏蠢蠢欲动的信,愤世嫉俗且斗志昂扬地抛出一句话:“谁要是挡我高考,我跟他不共戴天!”

张筱夏被陈兮吓一跳,拍拍胸脯说:“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了,咱班里又疯了一个!”

当时方岳正好从办公室里抱回一叠上周月考的试卷,他把试卷放讲台上,周围人一哄而上来翻卷子,方岳拿着自己的试卷,从第一桌经过,闲庭阔步地回到自己最后排的座位。

晚自修第二节 课,陈兮拿着几道题去了答疑教室,方岳正好也有题目要问,他走到答疑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陈兮正在教室里问题。

方岳得排队,他前面还有不少同学。潘大洲从校超市回来,啃着烤肠看见方岳等在答疑教室门口,潘大洲立刻蹿了过去,“兄弟,来一根?”

潘大洲提了提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两根烤肠。

方岳没兴趣:“谢了,你自己吃。”

“你问什么题,我看看。”

方岳把手上卷子给他,潘大洲边吃着烤肠边看题,絮絮叨叨跟他讨论解题思路,没多久一道熟悉身影从答疑教室里出来,潘大洲叫住人:“陈兮你也在啊,吃不吃烤肠?”

陈兮满脑子都是数学公式,她看到塑料袋里的烤肠,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她问:“你够吃吗?”

潘大洲说:“够够!”

“那我不客气啦!”陈兮从袋子里拿出一根,道了声谢就走了。

方岳一直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卷子,两人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这学期开始,方岳变回了从前,学习运动安排规律,跟兄弟们有说有笑,待人接物冷淡却有礼,不闯红灯不乱丢垃圾,情绪稳定,不骄不躁。

也像最开始那样,走在路上他跟陈兮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公交车上两人从不靠近,讲话自然是有,但就像普通同学一样,仅限平淡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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