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门之士[科举] — 第104节

正文 寒门之士[科举] — 第104节

付推官犹豫片刻道:“府台大人,卷宗中所涉之人,有些看似只是大族分家出身,其势亦不可小觑。”

但究竟是何人不可小觑,付推官却不肯多说。

柳贺于是收敛了笑意:“原来如此。”

付推官见柳贺未与他计较,心中却无一丝松了口气之感,相反,此刻他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一府主官的威压着实骇人。

推官是正七品,与堂堂四品知府相差了三级,可以说付推官的生杀予夺都在柳贺手上,但他之所以不愿与柳贺坦诚,实是因为付推官觉得,柳贺若是真要将这五十余卷案宗审完,必会得罪府中大族。

此前柳贺已将盐运司衙门得罪了个遍,若是再得罪了本府大族,饶是他柳三元有天大的本事,在这扬州城中也难以放手施为。

柳贺曾为帝王师可以不惧,大不了一走了之,他付推官不过七品微官,如何能扛得住本府大族的怒火?

付推官此前与柳贺有过交集,不过柳贺主管河工事,付推官每日忙碌的俱是刑名案件,即便柳贺官位高于他,但柳贺并非他的上官,付推官对他并不畏惧。

柳贺刚来扬州府时,付推官虽知柳三元名满天下,从柳贺身上却看不到一代文宗的倜傥风流,相反,柳贺待谢知府谨慎知礼,可以说是十分谦逊低调。

在他身上,付推官并未看到五品官员的威风。

然而柳贺任知府后,付推官便觉他心机极为深沉,付推官此前服侍过几位知府,有为人严苛者,也有如谢知府般懈怠者,可年纪轻轻便能如柳贺般谨慎又坚忍者却极少。

这样的上官付推官自然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可柳贺竟要他选

边站,这就令付推官觉得十分为难了。

……

看过卷宗后,柳贺便命属下在扬州府城及三县三州贴出告示,说自己将在某月某日对卷宗进行审理,案件事主须在当日上衙前至衙门外等候。

“柳三元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柳三元新官上任,这火烧得旺些也是应当,吾辈就再等几月,待柳三元根基稳了,看他还敢不敢如此。”

柳贺这位新任府官的动向,扬州城上下自是十分关注,柳贺先动刑名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扬州城诸事,最难者无疑是运盐,除此之外,朝廷在扬州设水上钞关,嘉靖年间,扬州钞关便有商人因收税过高与巡守兵丁发生冲突,自那之后,钞关之事便也成了历任扬州知府关注的重点。

在那之后则是财税,扬州城中商业兴旺,开设的钱庄数量领先大明各府,柳贺能任知府看似只因张居正一句话,但事实上,在两直十三布政司中,扬州知府一职是被列入“最紧缺”的,相比之下,苏州府与松江府的知府都只是“紧缺”。

这并非说扬州富庶远胜苏、松二府,只是因盐运、钞关二事,扬州知府这个位置格外重罢了。

相对而言,刑名案件及文教之事难度就要小得多了,扬州知府们上任之初也多会拿这两桩事开刀,柳贺显然也不例外。

……

“去年一共只收了这般多的商税?”柳贺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询问户房的书吏。

他问得极细,每一笔银钱的流向都必须让户书答得清清楚楚,对钱粮上的事,柳贺一向很关注,毕竟府官若是连钱袋子都抓不住,他之后也不必继续做了。

户书匆忙答了一阵,原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柳贺一下子点出了问题:“纺织之利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不必再说。”

“是。”

大明朝商税收得的确不高,且商税的名目并不清晰,田税有黄册和鱼鳞册对照,商税却难以核查清晰,且大明朝商税极低,三十取一罢了,尽管如此,因商业获利极高的缘故,便是三十取一,商人们偷税漏税的情形依然严重。

这三十取一是洪武朝的税制,后来的皇帝倒不是没想过多收税,毕竟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多,靠着百姓们苦出的田税远远不够,然而一旦朝廷想对商人征重税,便有一大群商人跳出来,什么祖宗之法不可为,不可与小民征利。

看到商税的账册之后,柳贺不由笑出了声。

就以钱家举例,钱家有盐引,背后站着武清伯李伟,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豪富,去年一年,钱家缴纳的商税是七百二十一两。

也就是说,钱家去年经营商业上只挣了两万两银子。

这些人在扬州城中作威作福,可到了交税的时候,他们就是“小民”,这样的小民,谁人不想当?

扬州府有盐运,有扬州钞关,去年一年,扬州钞关所收的税在各府排第八,占着京杭大运河与盐运司的便利,扬州的商贸极其繁荣。

后世的淮扬菜系便是因明清盐商而繁荣,盐商的奢靡程度可与皇帝比肩,像“养瘦马”这样的恶习便是来源于此时。

柳贺这知府的位置还没坐热,就被府城中的富商赠送了几位瘦马,他不知晓这些盐商是没通过气还是要怎样,这几月来,送到柳贺这里的女子已经有了十数位,大有让柳贺力竭人亡之意。

柳贺将这些人都遣走,又给家中送了一封信——他每日处理府事已是极忙碌,还要将心思花在这些事上,精力实在是不太充足。

他虽不想让杨尧辛苦,可后院的事杨尧不处理不行。

升任知府后,柳贺自然住到了府衙,这府衙中有前任知府留下的人马,柳贺只清理了一些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其余不重要的职缺他仍然留

着。

结果某日他深夜才将事处理完,却见一位娇媚可人的女子在院中候着自己。

那一瞬,柳贺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宫内看到王大臣的万历帝附体。

深更半夜,他简直把《午夜凶铃》、《电锯惊魂》等等电影的情节在脑海中过了一一遍。

他可以确定,这些盐商是想谋杀他。

柳贺处理衙事已经筋疲力竭,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绝对忙不过来,请杨尧出马是必须的。

柳贺升任知府后,杨尧便被封恭人,知府衙署中一应要事、人情往来都比柳贺为同知时复杂得多,要说最简单自然是在京中时,柳贺只需要与同僚及几位上司见礼。

……

柳贺关注商税一事,实在是因为府中商人拖欠税款的情形太严重,为此他特意查阅过扬州府百年来的商税缴纳数,除了账册遗失的年份,自嘉靖后,商税的收缴是一年不如一年,官员们于收税一事也并不积极,柳贺甚至在账册中看到,有几位知府前辈甚至帮本地的巨富做假账。

有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是,一府之中,能位列豪富的商人,要么背后有一位官员作为倚仗,要么自身家中就出过进士,比如如今的三辅张四维,张四维几乎是晋商在朝中的代言人,扬州府城中的不少官员与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比如柳贺在翰林院中的同僚许国,许国科第只是三甲,然而他仕途却极畅通,诰敕房值守过,天子日讲也任了,其中固然有他才干非凡的缘故,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徽商这一庞大的群体。

扬州盐事也是由徽商与晋商主导,柳贺与许国在翰林院中交情一般,可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后,许国也修书一封,请他照顾一二自己的家乡人。

第138章 养济院

十月初七,扬州府刚下过一场雨,天空中阴云密布,风又大,运河上也泛起了阵阵波涛。

扬州府中的气候是一日凉过一日,柳贺上午去了城中的养济院和育婴堂,养济院和育婴堂均是太/祖时所建,至今虽依旧在使用,建筑却有些破败不堪了,柳贺目光扫过养济院全貌,问左右官员:“快入冬了,柴薪和冬衣可给足了?”

“禀府台,米粮及冬衣等都给齐了。”

柳贺道:“朝廷虽有定额,但天子一向体恤孤老体弱者,多给一些也不妨事。”

“府中钱家、季家及宁家等富户都常常给养济院及育婴堂捐米捐物,上月他们便给养济院捐了一批木料,为养济院造一些床。”

有官员趁机在柳贺耳边说起了盐商们的好话,柳贺轻轻颔首,迈步进入了养济院中。

“府台大人……”

柳贺转过身,看向身后出声的官员,对方唯唯诺诺道:“养济院中脏污之处颇多,恐怕冲撞了大人您。”

“这倒无妨。”柳贺道,“我等既为朝廷命官,便最该扶危济困、心系百姓,这养济院我等如何不能来得?”

“大人说得是。”

“本府查阅过,嘉靖以来,本府入住养济院的孤老者比正德时、弘治时增长了一倍,旧城外的流民数似也始终不断,百姓过得穷困,便是我们官员的过失。”

柳贺目光扫过身后众臣僚:“各位大人,随本府入内吧。”

柳贺第一个迈入这养济院中,他身后的众官员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即便这养济院是官办的扶贫济困之处,可官员们却极少踏足这样的场所。

“你自己要彰显仁德,何苦带上我们?”

“进士出身的官员哪里懂我等卑官的苦处,你每日只需批改文书就够了,办事还不是得指望我们?”

柳贺身后不少官员在默默腹诽,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柳贺都身先士卒了,他们这些下属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一入内,果然,一股臭味混着尿味扑面而来,养济院本就狭□□仄,住在其中的老人又常年不见日光,环境可谓差到极点,这些官员都不明白柳贺为何非要来这地方,是为了官声还是为了政绩?

若是为了博名,堂堂柳三元还真是拼了。

不管养济院内环境如何,柳贺始终面不改色,探望过老人后,他居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往前一步进了厨房,他要看这养济院供给老人的饭食。

听得柳贺要求,管理养济院的官员面色就是一变:“府台大人,此时尚未开饭……”

柳贺微微一笑:“本府只是随意看看,你不必过于紧张。”

明初有规定,居住在养济院中的老人,月给米三斗,薪三十斤,冬夏布各一匹,儿童则按老人的三分之二供给。(注1)

然而规定是规定,到了实际操作中,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柳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众官员一同进了厨房。

柳贺来这养济院是临时决定,消息传至养济院众人耳中时,众人还来得及将冬衣米粮等临时发放了,可柳贺要去看厨房却无人准备,因而柳贺刚刚踏进门槛,脚边就闪过一只黑不溜秋、膘肥体壮的耗子。

众官员:“……”

柳贺面色不变:“本官治《诗》,各位大人可知《诗》一经中,本府读哪一篇感慨最深?”

他脸上带着微笑,可听到他问话的官员俱是低着头,不敢看柳贺,也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随柳贺来养济院中的官员有进士出身者,也有举人和杂流出身者,但柳贺所提的《诗》中名篇他们还是知晓的。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柳

贺吟了一句,“本府读《诗》日久,家中也有一只狸奴,这般个头的硕鼠倒是头一回见。”

老鼠为何被称为耗子,其实也是因老百姓讽刺官府的苛捐杂税,称之为“雀鼠耗”,收粮时常用的“淋尖踢斛”法便是损耗的一种,即踢在斛外的损耗是不算的,百姓需自己填补上亏空。

那老鼠显然是在这养济院中养得久了,见了人也不害怕,在众人面前大摇大摆地闪过一圈后,便贴着墙缝钻了出去。

厨房中的厨子等人显然也未料到会有人来访,见柳贺等人都是头戴乌纱帽、身着官袍,此时才慌慌忙忙地叩头跪拜。

地上的瓜子皮和花生壳还未来得及打扫,灶台和锅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早晨的米汤似是未来得及清理,柳贺揭开锅盖一看,只有汤,米只有零星几粒。

负责养济院的官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府台大人,这……都是早晨剩下的,中午的饭食还未来得及做。”

柳贺道:“各位大人,恤孤一事,律法上的规矩各位应当比本府还清楚,程通判,便将这一条背出来听听。”

程通判被柳贺点了名,此时只能出列道:“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注2)

柳贺瞥了程通判一眼:“程通判,咱们为官之人也不必过于谨慎,声音大些倒也无妨。”

“本府并非瞎子与聋子,府中的各位大人也并非眼盲心盲之人,莫非你觉得本府是傻子不成?”

太守一怒,众官吏都不敢出声。

恤孤是地方官政绩考评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张居正推出考成法后,官员考核的侧重点则在税收与地方安定上,不少官员对恤孤、孝廉、文教等的重视就略有不足,当然,在绝大多数时候,官员们重视这几项也只是出于官声、政绩的考量,并非真正要给予孤老弱势者关怀。

柳贺查看民生有关的文书账目,便觉得这养济院的账目有些对不上,这一日特意抽空过来看了看。

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柳贺的怒火就有些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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